冰雪孤城之三 孤月殇 冰雪孤城之三 孤月殇 by 白蛋 文案: 带著伤重的朱靖回天山,功力丧失的侯雪城冒著危险,前去天池为朱靖寻得冰鱼内丹。回程路上尊皇箭与寒难州出现,朱靖、侯雪城二人功力不敌,双双跳入山崖逃避追捕。 身无分文,为让朱靖能有疗伤场所,侯雪城易容跟著华昀霞回到风华山庄。 好容易朱靖从鬼门关回来,风华山庄情况生变,两人不得不离开,却又再度遇见寒难州!侯雪城决定与寒难州前往九皇爷府。他不怕任何屈辱,束手就擒,至少能保全朱靖一条性命…… 第一章 雪色连天,无垠无涯,千山鸟飞绝的天山是天下知名的,侯雪城一行三人日夜兼程,一路换马,到天山脚下,已是十日之后。 宫主回宫,那是何等大事,在尚未到山下五百里,已是一连串的响箭冲天飞起,一路路人马前行后随,侯雪城却目不稍瞬,坐在马车车首,只是凝望前方。 朱靖与他并肩,已经七来年没回天山,只见举目望去是白桦树林,笼罩在薄薄的雪雾中,不禁十分感叹。 他并不明白侯雪城为何忽然起意回到天山,但小师叔想做的事,自己便从来只有欣然答允。虽然性命已不长久,只要能伴在他身旁,看着他冰冷的容颜,已经什么都不奢求。 进了傲神宫,不管他是什么身分,便是傲神宫的弟子,也是侯雪城的师侄及下属,并不能随意跟随小师叔四处行走。侯雪城将他安置在知静斋,自去探视师父。 白衣老人仍然躺在原来的屋子中,只是脸容更加瘦削了些。 侯雪城一进去便开口:「我要潜进天池抓冰鱼。不过师父,我已功力丧失,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。」 白衣老人一贯的面无表情。「你一上路,我便收到分舵传来的飞鸽传书,你的伤势一夜便痊愈,是用了那个能力?」 他的手忽然迅捷如电地握住侯雪城腕脉。 「果然如此,那种不是人用的能力,我说过多少次了,使用一次便要消耗掉你多少生命之能,你不知道吗?你能以与人交合的方式吸收旁人精气吗?你愿让朱靖失尽精血而亡吗?若做不到,就别这么蠢!」 侯雪城缩回手,「那又如何?帮不帮这忙?回答我。」 白衣老人「嘿」了一声,「你功力已然丧失,还敢和我如此说话,这般傲性……不知我随时可以废了你傲神宫主之位吗?」 侯雪城冷冷道:「当前次我离开这个屋子时,便已有这样的准备,这位子你要给谁就给谁吧。我只要朱靖一个人而已。」 他重复:「回答我,帮不帮这忙?」 白衣老人沉默许久,终于长叹一声。「又是为了他吧?你失去功力,还想潜到那里去找冰鱼内丹,简直是不知死活…… 「说了你也听不进,要我如何帮你?我即使未病重,潜到那样的湖水也稳死无疑。劝你多想想,别为情爱冲昏了头。」 侯雪城负手道:「不必你帮我潜进去,那里我自己来。不过朱靖那里,若我拿到内丹,需要功力深厚之人替他催化,驱除掌力,以寒难州的功力而论,除了我外,这里也只有你能与他的掌力抗衡。」 他顿了顿,「不过师父,不必我说你也该知道,你年事已高,强行运功可能会没命。」他双手交抱于胸,「用你的命换朱靖的命,我觉得划算,不过也要你同意才行。」 白衣老人苦笑起来。「当年我捡了你回来,以为捡到宝,这样的练武奇才。没想到捡了个催命鬼回来。」 他叹息一声。「也许是因为我只练习冰心诀到第六重,清心功力不够,竟然无法拒绝我的爱徒……这就是所谓的感情吧?」 他默默望着侯雪城良久,眼中怜惜无限。「我答允了,你自去办事吧。」 第二天清晨,朱靖醒来,睁开眼睛便看到侯雪城抱着他的宝贝血旗,坐在床头清理着。 随着他灵巧手指的转动,机簧一伸一张,发出微微的弹击之声。 那神情是一心一意地,每次朱靖看到,都觉得血旗简直就是侯雪城的生命。「你……照看了我一夜吗?」他很吃惊。 侯雪城回过头。「你想可能吗?」他刷地收起机簧,弯下腰来看朱靖的脸。「我只是想到,每次都是你服侍我梳洗,现在你生病了,我也该尽点责任。」 朱靖心下十分感动,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。不知为何,还有一种辛苦扶养的孩子终于长大的念头。 他自然不是白痴,侯雪城对他的心意虽没说出,却总以行动来表示。一时感动得连眼睛都红了。 只见侯雪城走到桌上一只大脸盆边,从水里捞出一只白色的巾帕,还没拧干就「啪」一声地盖在朱靖脸上。 天山气候何等寒冷,那巾帕泡在水里,早有一半结成了冰,剩下的寒水从他脖子溢流至里襟,整个上衣登时都湿透了,浸在冰水里。朱靖连惨叫都来不及。 「你脸色发青啊。」侯雪城并不是粗心的人,马上注意到了。「天山就是灵药多,你放心,我会有法子治好你的。」他继续仔细地替朱靖擦脸,像是做着这辈子最神圣工作般地仔细。 那寒水挟着冰渣摩擦着朱靖的脸孔,简直是苦不堪言。 侯雪城很努力地用力擦洗,只怕洗不干净。他知道自己失去功力,一定力道不足,所以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。他自幼习练冰心诀的心法,自然不惧冷寒,却没想到别人可没他那种功夫。 朱靖的脸皮几乎给他磨去了一半,鼻孔被湿毛巾堵住了,只能张嘴用口呼吸,冰水就沿着毛巾流入他口中,呛得他咳嗽起来。「可以了,你擦的……好干净。」 侯雪城这才满意地放下毛巾,看着朱靖被刷洗成红通通的脸,「脸色好很多了啊,不过最近你胡子越来越长,看起来很不清爽啊,我来替你刮掉吧。」 随着话语,侯雪城右手一扬,光芒乍起,在一道令人睁不开眼的神光中,这绝代高手手中已经举着一把寒如秋水的玉色利刃。那是傲神宫最高的信物「玉剑」。 「这……是玉剑,你拿这个来……」 在朱靖慢慢由红转青的脸色中,侯雪城有点得意,「没错,我一向拿这把小剑刮胡子,这真的比什么都好用。」慢慢地,他握住了朱靖的下颚。 虽然侯雪城的表情一向就是「没有表情」,但随着那越来越接近自己脖子的玉色刀身上,朱靖却看到侯雪城的狞笑……这,自然是错觉了…… 当燕野走进朱靖的卧房请安时,侯雪城正压着朱靖。「你别挣扎,这样我会稳不住手,割伤了我可不管。」那把剑在朱靖的脖子和下巴间磨来转去。 燕野大惊,「住手!」 他纵身一跃,由于护主心切,竟忘了侯雪城已失去功力,顺手一挥,已把侯雪城摔跌出去。 「你做什么?」朱靖大怒,勉强支起身,「雪城你还好吗?没受伤吧?」 侯雪城虽然失却内力,但并不代表他身手也变迟钝了,他顺着那推跌之势翻身落地。 「燕野,你胆子很大啊,连我都敢打?」他弯下腰捡起落地的玉剑,那握在手中的短刃瞬间散出凌厉的杀意。 燕野这才发现自己误会之间,已经铸成大错,不禁脸色发白。「侯宫主,我以为您……」随着侯雪城逼近,他一步一步后退。 朱靖大急,知道若让侯雪城不悦,谁说情都没有用。这该当如何?心念电转间,他按住胸口痛哼一声。 果其不然,侯雪城马上丢下燕野,上前去探看朱靖伤势,「真是,掌伤已经发绿了啊?若是三日之内没有药医,你便死路一条。」这个一向不在乎任何事情的男子深深地皱起眉头。 朱靖握住他的手,柔声道:「这也没什么,生死由命。只要你在我身边,你平安无事,便比什么都好,我也不求其它的了。」 侯雪城盯着他。「为何你总可以说出那么恶心的话语来?……不过我喜欢。」他直腰振衣而起,掌击三声,一个宫女应声而进,伏地道:「宫主吩咐。」 侯雪城没有回头。「东西准备好了吗?」 那宫女不敢抬首。「已经准备妥当,只等宫主起驾。」 「老宫主那里,该给他吃的药,妳们喂食了吗?」说这句话时,侯雪城的语声特别冷厉。 那宫女迟疑半晌。「回宫主,太上那里吩咐了,请宫主自己保重,不必担心他。」 侯雪城哼了一声,「我问妳喂食了没有?」 那宫女急忙磕头。「让太上饮用过了。」 朱靖奇道:「你要出去吗?不是要你陪着我,也不过这两天,你也不肯?」他有些失意,想不到雪城竟然连最后两日都不在自己身边。原来,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…… 侯雪城没有回答。「宫女丙,我不在的时候,妳好好服侍我这师侄,若我回来见他有任何闪失,妳自己提头来见我。」 那宫女唯唯诺诺,磕头领命。 侯雪城这才回答朱靖:「我回天山的目的,是因为天山有治你伤势的药材,不过那东西要我亲自去找。少则半日,多则一日,你等我回来。」 朱靖道:「为何那么突然?你之前半点口风都没有漏,到底要去哪里取药?」 他想起身,却给侯雪城按住。「你不必管那么多,我一定会治好你。哼,在我眼皮子底下,谁能取走你性命?寒难州也太瞧轻我了,就是阎罗王亲自来取你性命,我也不允。」 朱靖却只关心一点。「有危险吗?」 侯雪城淡淡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。「我是什么人?我是傲神宫之主,这里是我的领地,有谁敢伤我?」 他的语气充满了傲岸和睥睨天下的豪气,但是,看着朱靖的眼神中却有着几分眷恋。 他盯着朱靖半晌,然后眼神一凝。「好,我要出发了。」他起身走到门口。 「雪城!」 朱靖总觉得有些不祥,到底是怎么回事?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侯雪城的意向。「你千万保重,我等你回来。若拿不到就算了,别勉强自己。」 侯雪城回过头来。「朱靖,我忘记说,你胡子只刮了一半。剩下一半,等我回来替你刮吧。」 他吩咐宫女:「宫女丙,妳听到了,这半边胡子,千万要让他留着等我回来,妳可别帮他刮除。」 在朱靖愕然尴尬的眼神中,侯雪城忽然微微一笑,那笑意竟充满说不出的温和与恶意。 然后他再不回头,转身离开。 天池一向有天山明珠的盛誉。人说:「半山雪云一池玉」,指的就是天山的天池。即使现下已是冬末,仍是一片银装素裹。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天籁世界里,如此大雪覆盖的莽莽天山,月亮悬空的浩淼神池边,侯雪城负手静静凝凝立着。 寒风吹动他飘浮不定的衣襬,衬着他风神秀雅的容貌,他凝立不动的身形简直如冰雕玉砌般。 身后的宫女走上前。「宫主,时辰差不多了,这时候正好是千年冰鱼出洞寻食的时刻。」 侯雪城颔首,两手下垂,让宫女上前将他的长衣卸去,露出墨黑色的紧身水靠。 他的身形修长,宽肩窄腰,贴身的黑色水靠更将他身段的肌肉曲线完全地显露出来。 那是一种男性特有的美感,狂野与剽悍的力道展现,却又有着说不出的优雅。身旁的宫女几乎不敢正视,却又移不开目光。 侯雪城根本没去看她,脸上只有一片冷寂,那种无情无欲无心的表情,显然正在默运冰心诀功法。 他接过下属递上来的气囊束于腰间,将玉剑横系于胸口交叉的黑色皮带上,手中拿住油纸包好的灵芝,走到冰封的湖面之前,摆了摆手。 一名青衣人立时上前走到冰湖上,蹲下身,双掌平置冰面,不稍时,湖面已传来碎裂之声,七尺之厚的冰层竟在须臾被他无声无息地击陷四尺见方。 侯雪城脸上闪过一阵青气,看了他一眼。「范芦,我离开不到一年,你功力精进很多啊,老宫主培植你很辛苦吧。」 青衣人身躯一震,趴伏在冰面上。「宫主面前,属下只是献丑而已,实想尽心尽力服侍宫主。」 他方才瞬间裂冰而面不改色,此时侯雪城一句话,却让他惶惑无比。 侯雪城哼了一声。他不再出声,走到冰坑之前,未及作势已一跃而入。竟连半滴水花都没溅起,可见水性之佳,实乃天下少有。 众人看着侯雪城消失于冰面,脸上都不禁现出担忧之色。这时一道寒风吹起,那迎面刺人的冰冷让所有人都侧过了头。湖面已是如此,湖底的冰冷岂能让人受得住?即使宫主冰心诀已练至第八层,能以一己之力抗拒自然的威力吗? 一入冰湖,那刺人心肺的寒冷便让侯雪城为之一颤。 他立即将冰心诀运到极处,无嗔无悲无喜无忧无波无念,与天地同情,与万物同心,天人融于一处,地物合于所有。 他下沉的更深。 此时虽是白天,湖中却极暗沉。若是从前,侯雪城自能夜间视物,但此时却只觉一片黑茫,他从胸口取下玉剑翻转,剑上镶嵌着的明珠登时射出耀目的光芒。显然是一颗夜明珠。 湖面过于冰冷,因此没有什么鱼类,待他下沉两百尺后才开始有许多游鱼,在他面前成群结队地经过。 但当他继续下沉后,鱼类慢慢变少,最后几乎看不到任何生物。若是没有夜明珠照映,便是一片漆黑,一片死寂。 这样的感觉,一般人会觉得不安,侯雪城却甘之如饴。他这半辈子,也等于是活在这样无声无光的世界中,对他而言,反而有种特别的安全感。 侯雪城以气囊换过一口气,继续下潜。他从未潜入那么深过,此时没有罡气护身,心肺几乎有即将爆裂的感觉,但是眼前却毫无冰鱼的踪迹,他咬紧牙关,潜到更深之处。 古籍中所记载的冰鱼,身长约十五尺,头戴冠,色呈紫,鳍如利刃,双目间镶有宝珠,夜放光华,鳞片不惧刀剑,性情暴躁,以海底灵芝为食。这样的特别,应该是不难分辨。 侯雪城潜到湖底后,将携带的油纸打开,里头的海底灵芝个个都是百年以上,他缓缓将灵芝插入岩层缝隙中,然后静静伏在石后,耐心等待。 气囊一个换过一个,最后只剩下一个气囊。这些虽是用极厚牛皮制作而成的,有些仍受不住湖中的压力而爆裂,若不是侯雪城身心都曾受过千锤百炼的洗涤,恐怕也早已经脉爆裂,成为废人了。 不知过了多久,远处传来淡淡的光芒,慢慢由远而近,那是冰鱼双目间宝珠散发出来的光华,显然是被灵芝的气味所吸引而来。侯雪城握紧手中的利刃,屏息而待。 那冰鱼慢慢地游近,在灵芝边缓缓绕行,看来是在观察。 牠似乎有某些怀疑,也许是生物天生的本能,知道有些问题,但最后仍旧受不住灵芝的诱惑,终于游了过来。 那双目间的宝珠一闪一灭,照映着灵芝,然后牠开始吃食。 侯雪城缓缓地由下往上潜进,正当他要贴附于冰鱼肚腹之时,突然之间,冰鱼忽然发出一种刺耳之极的声波,简直是一种愤怒的声音,侯雪城从没听过有鱼会发出叫声的。 那冰鱼发现自己吃的灵芝竟然都已断根,显然是个陷阱,牠急速后退,瞬间便已倒退十尺,一摆尾已然转身。 侯雪城吃了一惊,若是让牠逃走,有了防范,之后再用任何方式也捉不到。他双足一蹬,身形已如箭矢般直射冰鱼尾后,竟抓住冰鱼的尾巴。 那冰鱼显然愤怒已极,转身一甩尾,将他击在岩层之上。侯雪城痛得咳出一口鲜血,双手微微一松,竟滑落半尺,急切之中伸手一捞,正好抓住鱼鳍。那如刀刃的鱼鳍穿过他的手套,割着他的双手鲜血淋漓,他只是咬牙不放手。 冰鱼不断地挣动,带着他急速游动,擦过岩层,撞过海石,一下游到最高,一下潜至最深,侯雪城总不放手。 由于他双手紧紧握住鱼鳍,无法用气囊补充氧气,脑中已是昏黑一片,只有一个意念,绝不松手。 冰鱼的游动渐渐减缓,显然也快力尽。侯雪城双脚挟住鱼腹,腾出一手拔出玉剑,在鳞片最少的肚腹之间用力刺了进去。 可怕的声波传了过来,冰鱼高声嚎叫,像疯了一样地四处乱窜,侯雪城贴在牠肚腹之上,双脚夹得死紧,慢慢握住玉剑,将冰鱼肚腹缓缓剖开。 惊人的鲜血染红了湖水,也染红了他的眼睛。侯雪城一手握住插紧在鱼腹中的玉剑,一手伸到鱼肚中掏摸。 冰鱼显然痛到了极处,已经上下乱撞,侯雪城贴着牠一道四处摔跌,五脏六腑都给他撞伤,鲜血由薄唇中和鼻孔中溢出,瞬间被狂乱的湖水打散。 蓦然间,侯雪城的手握住了一个圆球状的东西。 他抿了抿嘴,用力一拉扯,那圆球便硬生生给他由鱼腹中拖拉而出,冰鱼忽然不再动弹,翻过鱼肚,缓缓往上浮去。 侯雪城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,缺氧让他眼前发黑,身上的撞击让已无护身罡气的他身受重伤,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圆球,顺着冰鱼上漂之势浮起,终于撞击到冰面的冰层。 朱靖,朱靖,我拿到了,你有救了。 侯雪城用尽最后的力气,想寻找之前所开的洞口,但已经看不到东西的眼睛根本已找寻不到出口。 也许是朱靖命大,或者是侯雪城命硬,他顺着湖水的暗潮,竟被送回了湖边。 等候的众人看到冰层下侯雪城青白的脸孔。「是宫主,快救驾!」冰层登时被击出几个洞口,众人不顾寒冷,一一跳入湖中。 那青衣人首先抓到了侯雪城的手。「宫主,宫主,你还好吗?」 他抱住侯雪城,一面往上游,一面将内力输到侯雪城体内。 当侯雪城的身躯被拖出洞口,奇迹地仍有一丝意识,他吃力地举起手中的内丹,「把这个……」他的声音干涩的有如枯老的老人,但仍然冷静得出奇。「冰鱼内丹,给师父,他知道怎么做。」 青衣人范芦眼睛都红了。「宫主,这样真的值得吗?」 侯雪城的声音微弱得几近温和。「范芦,没有值不值得,只有愿不愿意。没有所谓的牺牲,只有尽不尽力得到…… 「我这一辈子,一向无欲无求,只有武功而已,而朱靖却是在这一切之上。」 第二章 燕野两天前就知道侯雪城已经回宫。但是他一再探看,侯雪城所居住的弹剑楼四周却禁卫森严,他前往要求觐见许多次,都被有礼地挡驾。 看着深闭的楼门,燕野无法了解这个人的思考模式。 王爷已经命在旦夕,之前受伤时被这个人几乎强制的带上马车,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遥远的天山。 王爷忍耐着颠簸的苦楚,一切只为了想陪在侯宫主身边,但侯宫主到底怎么想的呢? 王爷的伤最多只能再撑半日,为何这人仍然如此冷漠,在最后一刻都不愿在王爷身边守候?他真的是毫无感情的人吗?王爷为他所做的一切,当真是那么不值得吗? 他忿恨不平地走回朱靖居住的知静斋,一见他推门而入,朱靖便盼望地支起身躯,见着是他,眼中掠过一抹失望之色。 「他……仍然不肯来见我吗?」 燕野苦笑,「我连人都没有见着。」 朱靖叹息一声,掩不住语声的落寞。「若是他不肯来就算了,雪城做事一向特立独行,都有他特别的作风和想法,若他不愿来看我,怎么求都是没有用处的。」 说罢,他恢复了原本自在的神色。「我来交代一下身后吧,还好我出门前虽没带官印,好歹也带了随身小印,这够了。」 他话还没说完,燕野的声音已经近乎凄厉,「王爷!」 朱靖一笑。「你我都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。可惜到最后,仍未见到雪城。」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事,无限怜惜地凝视着。竟是一只白玉娃娃。那娃娃也奇怪,全身都是龟裂的痕迹,似乎是摔碎后又逐片拼起的。即使如此,也可看出那张破碎的脸上有着欢畅的笑容。 朱靖看到燕野露出纳罕不解的神色,笑说:「这个小玉像是我和雪城小时候去市集玩,我当时说这玉像同他相像,他便很是喜欢,我就买了送他。可惜后来他练了冰心诀,什么东西都不在意了。」 他顿了顿,「有次他与师兄比试武功,他处于弱势,随手拿起这玉像丢出抵挡,当然这玉像也就摔碎了……后来我捡回拼凑,总算还能看。不过,我想即使他看到大约也不记得了吧。」 朱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。「以雪城的冷性,我若死了,他最多半年也就忘了我吧?」 「王爷……」 燕野不知如何劝慰,朱靖极力让自己显得淡然,却让人觉得他的悲伤更加深刻。「忘了我也好,雪城和我在一起,似乎总是受伤,总是受苦。他这样为我……不值得……」 「王爷,你为了侯宫主有多大的牺牲,难道都没让他知道吗?当时他杀了那么多九皇爷的人,九皇爷报请皇上严加彻查,你付了多少代价才保了侯宫主及傲神宫的安危,侯宫主却半点都不知,这实在太不公平了。」燕野不以为然。 「……一开始九皇爷会那样陷害您,也是为了侯宫主,他听了关七的谗言对侯宫主有非分之想,设下了毒计对付他。您查到这事专程进宫找皇上,由皇上出面制止他出兵傲神宫,这才捅了九皇爷这马蜂窝,难道侯宫主都不知道吗?」 朱靖淡淡地道:「他没有必要知道。」 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娃娃,轻轻地抚摩着,露出微微的笑意。 「燕野,为了雪城做任何事情都是我自愿,保护他是因为我想这么做。不管付出任何代价,都是我愿意支付,用来交换他的安全,这是一种自我满足,他安全我就安心。感情没有所谓公不公平,能付出就是一种幸福。」 燕野不能了解。那个人根本没有感情,人要如何对一个这样的对象不断地付出?他伸手拿起朱靖手中的玉雕。「王爷你休息吧,说不定你一醒来,侯宫主已经在你身边了。」 朱靖摇头一笑,闭上眼睛。「燕野啊,这两天你要我休息都用同一个理由,不觉得累吗?不过抱着这样的希望入眠,该会有个好梦的。」他沉沉睡去。 燕野紧握着手中的玉雕,决然出门而去。他走到弹剑楼前,这次他不再请人通报,施展轻功攀上这栋楼房。奇怪的是,傲神宫的主楼里面竟然没有什么人守卫,只有几名宫女来去。 他去过侯雪城寝居一次,这次算是驾轻就熟,一路隐蔽着行踪摸上了顶楼。 侯雪城在房里睁开双目,即使失去武功,他的耳目依旧聪敏。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,由宫女服侍着披上长衣,「下去。」他冷冷地挥退宫女,走到窗前。「既然来了,就进来吧。」 燕野走进时,看到的是侯雪城凝立窗前的背影。「侯宫主。」 「两天以来,你是第五次来要求觐见了。」侯雪城没有回头。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雪白的山峰。「再过几天便要融雪了。你没看过这里的春天吧?我看了二十年了。不过只这一次有期待的感觉。」 「侯宫主,为何不见王爷?」燕野只关心这个。 侯雪城朝窗外伸出手,蓦然一声清越的鸣叫,一只雪白的鵰从窗外穿进,搧动翅膀停在他护腕手套上。 侯雪城轻轻地拨弄着牠的翎毛,语气清淡:「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。」 「但是宫主,王爷这两日天天等着您啊,您也想一下等候之人的心情。」燕野忍气着说:「您已经回宫两日了吧?」 「朱靖在等我?」侯雪城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那只海东青。「为什么等我?」 燕野深深呼吸,这口气真是憋得紧。「王爷的伤势,已经撑不过半日,您难道不想把握最后几天的相处吗?」 侯雪城仍然古井不波。他的视线从爱禽身上收回,终于转过头来。 「我说过了,我不让朱靖死,他就绝不会死。治他伤势的药物已经拿回来了,现在下面的人正在准备。等一切就绪,朱靖服过药便不会有大碍。」他冷冷地道:「你还有其它问题吗?」 「真的吗?」燕野大喜过望,王爷有救了,真是太好啦。 「侯宫主,真是太谢谢您,您为何不早和我们说呢?我也不必担心那么许久了。」他高兴得连声音都颤抖着。 侯雪城轻轻地拨弄着袖上的暗绣花纹,「早知道和晚知道有差别吗?」他垂下手腕,让海东青落在窗棂上,觉得身上的伤势隐隐作痛。「你还有事吗?没事就退下。」 燕野终于忍不住愤怒了。「侯宫主,你当真那么不在乎王爷?这样王爷对你所做的一切,简直太不值得了。你知道他为你做过什么,牺牲过什么吗?他为了你曾经……」 侯雪城打断他,「不必告诉我这些,我不打算知道他做过什么,至于我做过什么,自然他也不必知道。 「付出就是一种收获,我从未打算去了解你们所谓的深情挚爱,知道对方为你做过什么有那么重要吗?可以肯定自己的地位?明白自己的付出是否也值得,是这样吗?」 他眼中露出讥诮之色。「朱靖的感情不是廉价的,我的也不是。他对我好,那是他的事情。就如我对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我自己。我们都只是为了自己而已。我和朱靖之间,不需要任何人来介入帮忙或当说客。」 燕野从来没有听过有人把感情说得那么现实,但是他又无法辩驳。「侯宫主,您是真的喜欢王爷吗?」 侯雪城哼了一声。「朱靖对我而言很特别。我一向对任何人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,包括我自己的。但是我救他,却是因为不想他死,我要看到他活着。他痛苦,我也不舒服。都是为了我自己。所以,别把感情看得如此高贵。」 燕野低低叹息。「这就是爱情啊,侯宫主。您为了他,宁可牺牲自己性命不顾,他的存在超过所有一切之上,不是吗?」 他缓缓地由怀里找出由朱靖那里拿到的玉像。「这个您还记得吗?」 侯雪城眼神微闪。「这个东西……」 「这是王爷随身的物品,您小时候让他买给您的,后来让您师兄摔碎了。您还记得吗?」 侯雪城默然半晌。「身外的东西,我从不去记。」他慢慢地伸出手,将玉像接了过来。「朱靖一片一片补起来吗?补的……真丑……」但他终究没有递回,像是要将它捏碎般紧紧握住。 燕野的声音极为诚挚。「侯宫主,这不仅只是玉像而已,这代表王爷的心,即使被你摔碎了,也要紧跟着你,也要在你身边。」 侯雪城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要说这是爱情,师父那么说,燕野也这么说。是不是爱情有那么重要吗? 朱靖对他而言是唯一的、特殊的存在,是他想伸手触摸的人、想守候的人。想起他时内心会有种沸腾的感觉,像是欢悦,又像是苦楚,丹田会隐隐作痛。 是不是爱情一点都不重要,因为朱靖是唯一中的唯一。那是一种牵挂,一种充实。 他终于开口:「朱靖在休息吗?我去看看他。时间的确也快到了。」 他没有再看燕野一眼,当先走出房。 朱靖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惊醒,有人在他脸上抚摩。他睁开眼睛,看到一把光亮的匕首在他眼前闪烁,在他颈子边反复摩擦。 说没有吓一跳是假的,但是,随即他看到侯雪城专注在他脸上的视线。「你……」他一开口,匕首免不了在他下颚划出一道口子。「痛!」 「别动。」侯雪城制止他,在他眼前挥舞着玉色匕首,然后继续替他刮掉最后的胡渣。「你还真的三天都没刮掉这一边,很听话啊,给你一点奖励。」他执起朱靖的下巴,先用帕子在他脸上摩擦一下,然后印上一吻。 这是侯雪城第一次主动,朱靖吃惊地睁大了眼。侯雪城看到他的神色,以为他嫌脏。 「我刚才虽然吃了点心,不过都有擦过嘴的,很干净,你不必担心。」他有点得意地解释:「上次你这样对我,我以为你要咬我,还赏了你一掌。后来我看过燕野亲你妹妹,原来喜欢的人互相之间就是这样。那时还真对不住。」 「喜欢?」 朱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即使一直知道侯雪城对他是特别的,但是亲口听到一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,又是自己爱慕十多年的对象这样号称喜欢自己,简直让他受宠若惊,欣喜欲狂。「我是在做梦吧?」 侯雪城听了反手赏他一耳光。「会痛吗?那就不是做梦。」 他想一想。「你们会做梦很奇妙,我以前也从不做梦的。最近不练冰心诀了,就开始做些奇怪的梦。例如上次和你玩游戏的梦啦,或是小时候的梦境。在梦里反而情绪会比较多,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」 朱靖握住他的手,紧紧握住不出声,侯雪城也让他握着。即使隔着手套,也能感觉朱靖的体温,这样的感受让侯雪城心情很好。「朱靖,我没来看你,你生气吗?」 朱靖微微一笑。「生气当然不至于,不过总有点失望,我很想一直看着你的。」 「以后会有很多时间的。」侯雪城将手后缩,从怀中拿出玉像。「这个……是你从我那里拿的,我就收回了。」 朱靖愕然,「这是……」他忽然脸红了。虽然并不忌讳让侯雪城知道他的感情,但是将这儿时的物事随身携带,被当事人知道了总是尴尬。 侯雪城凝望着他,声音仍是冷冷淡淡,语气却出奇地温和。「燕野说,这玉像就代表你的心。我虽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,不过既然是你的心,我就收下了。」 朱靖眼睁睁看着他收入怀中。「但是这是我的……」 侯雪城不理他,继续说道:「你送我东西不计其数,我却随手丢了,现下只有这个留存。我也该送你个事物……听说情人之间,都会有个信物的。」 他从颈子上取下一个锦囊。「我的东西都是傲神宫的,给你也没有用,只有这个……师父强迫我挂着的,是我的生辰八字,听说所有人都挂着的,本来有一包,都是珍珠宝物,叫做『锁麟囊』。我只拿着这个,就送给你吧。」 「情人……」朱靖忽然眼眶红了。第一次听到侯雪城自称两人之间的关系。他握住那个锦囊,竟说不出话来。 男人与男人之间,要如何说「爱」这个字眼呢? 朱靖一向只能用行动表示,而侯雪城却从不管世俗之事,从心而为。也许他根本不了解自己说的话只有情人之间才会说的,也许他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感情,但是朱靖的确感受到了。 侯雪城不去理他的感动,回首击掌两声。一个宫女应声而入。伏地道:「宫主吩咐。」 侯雪城站起身,踱到窗前,看着远处的阁楼,那是他师父静居之处。「都准备好了吗?」 那宫女恭声道:「一切已经就绪,就等宫主来主持。」 侯雪城沉吟着。「妳一边候着。」 他对朱靖说:「你这伤不能拖,我已经找来了药物,这两天都在配药,所以没办法来看你……这药虽然已经配制成功,不过需要有人用功力来替你炼化,我功力已失,所以请师父帮忙。稍后就带你过去。」 朱靖十分吃惊,竟然要惊动老宫主替治他伤势,他十分不安。「老祖宗不是重病吗?怎能为了我一个晚辈……」 侯雪城截口。「傲神宫每个人,都不是能被强迫的角色,师父当然更不是。既然他是自愿,那就是他愿意帮你治疗,所以不必和他客气。难道要他来求着你吗?」 朱靖苦笑。「雪城,但是如若老宫主因此有了万一,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安。怎可让老一辈的人冒死出力,我们晚辈的安逸接受呢?」 他轻叹一声。「我这次回山,连老祖宗都尚未拜望,马上就要请他替我疗伤,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。那是万万不可。」 侯雪城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 朱靖有些不安。「你生气了吗?你为我那么辛苦,我却……」 侯雪城摇头。「我怎么可能生气,当然明白你的牛脾气。我只是想,既然如此的话……」他伸指点了朱靖的「黑酣穴」,冷冷地说道:「那你就睡着治伤吧。」 朱靖应声而倒,侯雪城立即扶住,让他慢慢躺下。「宫女乙,妳上来补一指。」他知道自己失去功力之后力道不够,朱靖最多只是昏一下,马上就会醒来,非要补上一指才行。 「是。」宫女立即上前施为。 侯雪城等她退下后,便弯下腰来打算将朱靖抱起,忽然胸口一阵剧痛,那种痛楚简直像是要将他全身撕裂般,经脉都似将爆裂。他身躯摇晃,一把按住桌面,全身冷汗淋漓,一身白衣瞬间已湿透。 「宫主!」 那宫女大惊,正待出门唤人,侯雪城已一把拉住她。「噤声……送他去太上那里……」他停下来,过了半晌才挣扎出声。「……不准妳告诉任何人……如果朱靖因此出事,我便杀了妳。」 他厉声道:「立刻去!」 待宫女带着朱靖离开内室,侯雪城终于不支地跪倒。 他知道古籍记载中,练过冰心诀却爱上人的惩罚要开始了。的确,这只是开始而已,之后会有怎么样的折磨,只有一次比一次更加厉烈,师父对他说过的话又萦绕在他耳边。 「我对你说过的话,你可遗忘脑后?你不怕内力反噬?不怕经脉寸断之苦?不怕眼瞎、耳聋、哑口、全身瘫痪?不怕日日呕血而亡?」 即使自己练了冰心诀,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淡然,但对于那样的酷刑若说完全不惧怕简直是矫情。可是侯雪城并不后悔。 认识朱靖,为他动心,因他一个微笑而欢悦,为他一个皱眉而痛心。这样的感情,侯雪城从未后悔过。 他蜷缩在地面上,身躯因剧痛而抽搐着,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。 当侯雪城踏入老宫主的楼宇时,一切都已经结束。朱靖已经被送回知静斋休息。老宫主已经呈现弥留,由于他是在大厅替朱靖治伤,运功之后直接倒下,下头的人不敢轻易移动,所以便将老人安置在大厅的软榻之中。 所有傲神宫重要的人物都已到齐,在厅外伏地静候。 侯雪城排众而出,走到老人榻前。老人仍然是清醒着,嘴角微微翕动。侯雪城负手弯腰,冰冷的眼睛直视老人枯萎脸孔。「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,我替你办了。」 老人也已经散功,他凝视着徒弟的眼神充满怜惜之意。「你的脸色很不好……发作了吗?时间也该到了。」 侯雪城「哼」了一声,重复道:「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?」 老人微微苦笑。「不知道我让你练冰心诀是否正确……我弥留之时,最后一个徒弟竟然毫无悲伤之意……城儿,这个傲神宫就交给你了,我大去之后……你便是唯一的主人,要将它发扬光大啊。」 侯雪城冷冷地道:「这不必你来提醒,我是傲神宫主。」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抚摸着侯雪城俊秀的脸孔。「我还未说完……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后继者,傲神宫历代最有能力的主事人……不过城儿,你也该为了自己而活了。」 老人的语气有些苦涩。「也许选择朱靖,是你唯一想做的事情,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正确,毕竟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,可是若他能让你欢喜……也许是值得的吧……」 侯雪城没有避开他的手。「我自小由你养大,从你手中接下傲神宫,你对我很好。可能在宫里唯一关心我的也只有你一个人。虽然我失去武功,不过我会和你一样,找一个最好的继承者,你放心去吧。」 不知道为何,他心中有种让他并不熟悉的酸楚感觉。以后永远看不到这个老人,这世上练有冰心诀之人,将只剩自己一个。 从以前到现在,一直只有这个老人了解他,因为他们两人几乎是相同的,而这个老人将要离开世界,离开他。 即使表情仍然冷漠,侯雪城却知道自己心里那种不好受的感觉。一直以来,这人是他唯一认同的亲人,师父虽然待所有人都冷漠,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永远是嘉许,即使自己犯了错,总是被偏袒的一方。所以关七才如此嫉恨他。 老人露出微笑。知道自己生命之火下一刻即将熄灭。他盼望着说道:「城儿,师父可否要求你一件事情?」 侯雪城强自捺下心中这些让他感觉不协调的情绪。「你说吧,我尽力做到。」 「你是傲神宫历代以来唯一最有天分之人,第九层冰心诀若是没有练成,也许以后再也没有可能会有人和你一样的天分……」老人干涩地苦笑。 「你将冰心诀练成吧?即使失去武功,练冰心诀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。」他发觉侯雪城避开他的手,急忙说:「你看在我替朱靖治伤的分上……就答应我这要求吧,那是历代所有宫主的遗愿啊……」 侯雪城闭上眼睛,脑中交替着尽是童年时师父教他练功时的仔细。如果练得好,他会摸自己的头嘉奖,当时这样的温暖是比任何奖赏都让他更开心的。 后来自己冰心诀功力日益精进,慢慢地,任何人都不能让他随意动摇了。但是如今,老人却如此求恳得几近凄厉。 朱靖的声音也回荡在他脑中。「不要再修炼『冰心诀』,我希望你有喜怒哀乐,七情六欲,永远记得我,将我放在心上,就像我一直记挂你一般。」 一想到朱靖,侯雪城便深深吸口气,侧身避开老人的手。 老人不让他避开,干枯的手紧握住他。「练到顶层,将我镇宫武学练到极致,那是你从小所努力的志愿,这也是傲神宫主的责任啊。你怎能轻易放弃吧?答允我吧?」 过了很久,侯雪城弯下腰来,口里冷冷吐出一个字。「不。」他的声音清而冷。 「我答允过朱靖不再继续练冰心诀。答允过的事情,我便不会更改,即使是你也一样。更何况,你这种执念,对现今的我而言,根本毫无意义。」 老人张大了嘴,那双求恳的眼神渐渐凝滞,只听他喉头发出「喀喇」的声音,已经咽了气。 侯雪城摆摆手,身旁守候的大夫立即上前测量老人的鼻息,然后沉痛着摇头。所有宫人原本伏跪静默,这时都低下头去,只有几声抑制不住的轻微啜泣。 老宫主生前虽律己严厉,却从不虐待下属,甚至算是慈蔼,即使冷漠,但是总有人性的感觉,和现任的宫主不同。而眼前的宫主却是几乎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啊。 在所有人伏地静默着感伤时,只有侯雪城负手凝立。 不知过了多久,这位现任傲神宫最高权位的男人缓缓回过身来,看着他所统御的下属及宫人。他的声音冰冷而无情。 「老祖宗已大去。病了那么久,他也算是解脱了。我严命各位,这消息不许任何人透露给朱靖……如果有人泄漏,后果将不是各位所能承受的。」 他话声停顿,微一振衣,穿过伏地的众人,不再回头看一眼,留下老人已经冰冷的尸身离开。 众人伏地目送这白衣人那挺立如枪的身形远去,不知为何,只觉得心寒如天山冰雪。 第三章 当老宫主的入土结束,侯雪城一行人便坐着马车回到京城。 看着轻装简行的自己一行人,朱靖提醒侯雪城多加派人手,但侯雪城只回答:「有谁能代替司马俦与海无极?除了他两人,傲神宫内,你认为我还能信任谁?在危急之时,你能保证他们不会背叛?」 朱靖无言。他在天山曾居住过极长的日子,深知此处人心凉薄,每个人都想往上爬,把高位之人拉下来,以便能学习更高深的武功。而他们练的基础功,本就是断情断欲的武学。 不知道为什么,朱靖老觉得侯雪城似乎极没有精神。以往不管几个日夜没休息,他的腰杆永远是挺立着,能站着绝不坐着,能坐着绝不躺下。但是赶路的这几日,侯雪城却几乎都在深眠之中。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,朱靖不知道为什么,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。雪城一向少有人类的情感,容貌也是举世少有,尤其这时候,更是让他有一种爱人快要消失在世上的感觉。朱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。 侯雪城的眼睫动了一下,睁开双目,仍然是朱靖习惯了的那种冷漠又炯炯有神的眼神。朱靖不可察觉的,轻轻吁出一口气。 侯雪城看着他担忧的神态,缓缓坐起身,抽出被他握住的手。「不必担心,只是失了武功,一时之间难以适应,只好睡觉。」 朱靖凝望着他。「你知道吗?以前你从不对我解释任何事情。从不。你总是我行我素,从不关心别人谅不谅解,担不担心,误不误会。为何忽然对我解释起来?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。」 「那你认为呢?」侯雪城轻轻地拨开竹帘,面对着窗外。 「我认为,该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。 「雪城,我也不是白痴,你的身体日益消瘦,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,我会看不出吗?失去武功对你虽然不便,但是你习练冰心诀已深,心如止水,不可能造成太大的打击。你告诉我,到底出了什么事情?」 侯雪城没有回头,「你的意思是,我瞒着你某件事情是吗? 「……的确没错,我是有事情没告诉你,但是不是隐瞒。任何事情,我一向自己解决,不管后果如何,我都一力承担,没有必要讲给任何人听。」 「即使是我也不行?」 侯雪城回过头来,直视他的眼睛。「即使是你,也没有例外。」 朱靖深深吸一口气,「雪城,若是以往,你隐瞒我也无所谓,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承担一切,解决一切。 「但是现在你失去武功,任何风吹草动,都可能对你造成危机,也许你根本不在乎,但是求你想一想我的心情,我没办法忍受你受到一丝伤害。」 侯雪城冷冷地道:「有些事情,即使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。」 「你听我说……」 朱靖正要继续说,忽然「碰」的一声,马车剧烈震动,随即剎住了疾行的势子,侯雪城被冲击得重重撞向车门。「雪城!」朱靖连忙将他抱入怀中,扬声道:「燕野,出了什么事情?」 但驾车的燕野却没有回答。 侯雪城稳住势子后便推开朱靖,掏出雪白的巾子按住额角,朱靖只见那巾子隐隐冒出血来。 「你受伤了,还好吗?」他倾过身探看他的伤势,侯雪城却别开脸。 「小伤。」侯雪城毫不动容地道。他嘴角微扬,秀丽的脸孔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血腥饥渴,他的声音镇定而沉冷,「你不妨出去看一看,如不出我所料,燕野已经遇袭了。」 朱靖大惊,迅捷地窜身出马车,只见在车首处,燕野竟然头颈低垂,整个身躯被钉在车辕上,摸他的鼻息,竟然已经气绝身亡。 这燕野跟了他十几年,各国征战,餐风露宿,从来不说一句话,俨然便是他的臂膀之一,他当这人有如手足,连自己妹子都打算嫁给他,但却在此处被人暗杀身亡。 朱靖凝望着他的兄弟半晌,将他胸口的箭矢拔出,慢慢地将他尸身平摆下来。他握紧拳头。「尊皇箭,妳出来!」 尊皇箭没有出现,却有一个人慢慢地由陌上踱来,气度雍容而悠闲,他负手于后。「尊皇箭一向专司暗杀,没必要不会现身的,我来也是一样。」 朱靖怒视这人,咬牙切齿,眼中几乎喷出火来,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挤出来。「寒、难、州。」 寒难州的眼神冰冷,嘴角却带着微笑。「好久不见了,靖王爷。」 「是你们杀了燕野。」这句话是陈述而不是问句,朱靖很快便冷静下来,寒难州这样的敌人,若是自己在怒气中,决计无法应付。他继续道:「你来此的目的,是打算杀我?」 寒难州的目光转到马车上。「当时我猜到那黑衣人是你,不过没告诉九皇爷。这次我来的目的,是九皇爷要找侯雪城。你让开吧,目前我无意与你为敌。」 朱靖冷笑。「你的武功的确少有,我承认不是你的敌手……不过若是你要伤他,须得踏过我的尸体。」 寒难州大笑,意态狂傲。「九皇爷怎肯让我伤他,要对他怎样,也须等我请回侯宫主后,你若惜命,便让开一边。」 他迈步向马车走去,朱靖却闪身挡在他身前,剑身平举对准他。「我说过,你须先踏过我尸体。」 寒难州看着他,瞳孔收缩。「看来,我先收拾了你,九皇爷也不至于见怪的。」他缓缓抽出腰间的「长卢」。 车外双剑交击的声音,其中传来朱靖偶尔发出的闷哼。 侯雪城低垂着眼帘,端着热茶静静地啜饮着,他一贯的没有表情,向后深深地靠进柔软的垫褥中。 车外的动静,一切都听在他耳中。蓦然他发出冷笑,「寒难州,你是欺我傲神宫没有武学吗?即使我不能出手,我师兄的武学也不可小觑。 「朱靖,你的『缙天十八剑』是这般使的吗?师兄有教你御敌只进攻不防守吗?我这里不需要你拼掉性命来守护。」 他闭着双目,随着外头对击的招式开口。「漫天飞沙,雁影千重,湖海一舟,潜龙升天,明暗寸心,闭门谢客,光风霁月,一夫当关……」 车外朱靖随着他念出的招式使出,竟将寒难州迫得有些手忙脚乱。 侯雪城对武学浸淫何等之深,几乎可说是参天地之化,任何武学在他手下都有破解之法。 他一向认为所有武学都有其精深之处,只要发挥得法,配合得宜,即使如懒驴打滚、苍松迎客这类最浅显的武学,也能破解最精深的武术。 这当然也归功于侯雪城和朱靖两人的默契,侯雪城只说第一个字,朱靖就明白之后要说出的招式。不然以寒难州出招之快,应变之速,也无法将他迫得手忙脚乱。 只听寒难州一声大喝,向后跃出三尺,长剑已然收手。「侯宫主果然武功精深,随口指点就能让朱王爷功力大进,但是也只到这个地步了。若我使出剑雾来,非你本人不能敌。」 朱靖凝神待敌。「不管你有何招式,我还是一样的话──要将雪城带走,先踏过我的尸体。」 他紧紧握住手中之剑,那几招的确已经令他使出最大的功力,以致他有些气喘。寒难州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,但是他从未想过要让开寸步,生死不过如此,但是若是侯雪城离开了他,那才是他最痛苦之事。 侯雪城的声音缓缓由车内传出,「寒难州,今日你亲自出马,我武功已失,朱靖又非你之敌,更何况暗处还有一个尊皇箭蓄势待敌。你大概认为我们已经是你囊中之物。是吗?」 寒难州收手,温言道:「侯宫主若肯移驾,我自然不伤害朱王爷的。」 侯雪城「哼」了一声,一合手中把玩的折扇,冷冷道:「万事总有意外发生,再有把握之事,也须得看天时地利的配合,你说是吗?」 随着侯雪城的话声,他雪白的身影已经出现。 仍然是寒难州所熟悉的傲然飘逸。 虽然脸色苍白许多,几乎已呈透明,身形瘦削许多,那身白衫罩在他身上被狂风吹拂着不断急剧浮动,但那份唯我独尊的气势仍然不减反增。 寒难州怔怔地望着他冰冷而俊秀的脸孔,几乎痴了。 朱靖闪身挡在侯雪城身前,叱道:「你出来干什么?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你担心我,我难道不忧心你吗?让你和他交手,是要你知道自己不足多少,但是目前你尚不是他对手。和寒难州为敌,只是枉送了性命,对任何事并没有帮助。」 朱靖怒道:「什么事情你都要那么理智吗?即使我死了,也不会让你同他走!」 侯雪城默然半晌,「即使你死了吗?人要死,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……不过,若要让你死在我眼前,除非我先倒下。」 他的双拳紧握,然后缓缓舒张,左手抬起,终于褪下了从未在人前取下的雪白手套。 那是一只洁白的手。五指修长,指甲修得洁净。他先握住了拳,然后摊开手,缓缓转过掌心,只见他掌心赫然有着七颗黑痣,竟是如北斗七星般依序地排列着。 侯雪城的脸色苍白而凝重,张开的掌心缓缓抬起,对住了寒难州。 朱靖忽然察觉到他的想法,大是惶急,大吼:「雪城住手!」 但侯雪城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向后扬袖,随着他衣袖飘扬,一股沉重的压力便笼罩住朱靖,不让他动弹。 一道清风吹来,将他束发的发带打散,侯雪城的头发披落肩膀,然后随之扬起,他的衣袂不断摆动,簌簌有声。对准寒难州的五指微微屈起,掌心竟然隐隐发出浅青色的光芒。 寒难州愕然地退后一步,还没感觉到什么,那道光芒已经转为深红,然后蓦然发出了狂飙的气旋,直逼向寒难州。 寒难州只觉得热焰袭身,他本身内功精纯,又是练极阴寒的武功,倒还能与之相抗。 但侯雪城的双手开始画弧,随着他手势引动,那热焰便一波接一波袭来,越来越炙热,且隐含着风雷之声。 热浪夹着强劲的力量朝着寒难州不断地进袭,寒难州只能不断地后退闪避,却全然逃不开气流扩张的范围。 他衣襟和下襬已经焦黑数处。即使催发自己冰寒的真气护身,却也无法抗拒那样可怕的力量,他的护身真气被轻易贯穿,发肤都传来焦黑的臭气。 寒难州心中不只惊讶,已经是骇异。那种巨大的压力和力量,即使是自己,也无力抵抗,那绝对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能力。可以想见,今日便是他毙命之日,他不禁苦笑。 侯雪城的脸色越见青白,他头发被风高高吹起,在风中急剧舞动着,那张雪白的脸孔在发间忽隐忽现,只有一双泛出青光的眼眸紧紧盯视着寒难州。那光景,真是说不出的妖异,道不尽的心寒。 侯雪城也不管两人怎么想,他不断催发掌劲,忽然深吸一口气,手中的气流赫然由红变为深蓝,在他还未曾做出任何动作,朱靖已经握住他的手腕。「住手!」 「做什么?」 侯雪城微微扬眉,对朱靖竟然能摆脱自己束缚在他身上的气劲觉得讶异,但也不多问。「马上就可以解决他了,若现在停止,我已经动用太多力量,四个月之内都无法用这样的能力。」 「我虽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能力,不过我知道你一直戴着手套的用意。雪城,你很不想这么做吧?那就不要做。」朱靖咬紧牙关。 「很久以前,你还没练冰心诀,心肠很柔软。那时候为了在你师兄手中救出那只被残虐的小狗,你动用那能力,后果多可怕也只有我知道,简直比死还痛苦。之后你说过,宁可死了,也不再用这样的能力,你忘了吗?」 侯雪城的表情仍然很冷淡,「痛苦只有我承受,与你何干?」 朱靖握紧拳头,却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,侯雪城都不会明白,「我为了救你而受伤,你看不过眼,我又何尝能忍受你为我而苦?」他紧紧握住侯雪城的手腕,无论如何不让他施力。 侯雪城沉默了很久,一双泛着异光的眸子渐渐地黯去,四周的异象也慢慢停止,狂风停止,气温回复,他飘扬的发丝也缓缓落下。「罢了。」 这时,寒难州缓缓踱来,他的神色阴沉,「侯宫主,我承认敌不过你的异力,但我仍是要带你走,你若不再使出那样的能力,就和我一道如何?」 朱靖回过头来,一声沉喝已劈向寒难州前胸,掌出狂飙如利刃,一闪便到了寒难州胸前,又狠又快。 寒难州不退反进,倏然出掌硬接,一瞬间两人掌力接实,「轰」的一声,寒难州身形微微一晃,朱靖却连退三步。 朱靖却无气馁之色,他盯着寒难州,目中威棱四射,「寒难州,你为了荣华富贵,竟然甘做人奴,为虎作伥,实在天理难容。我今日虽不敌你手,不过绝不会把雪城交给你。你我都知道,他若入了九皇叔府邸会有怎样的遭遇。」 寒难州沉默半晌,「其实我也不愿,但我有我的苦衷,只能对不住侯宫主了。」他提起剑,「你若不愿让开,那咱们便武功上见真章吧。」 朱靖嘿了一声,蓦然间宝剑带起一道寒光,电光石火般地直指寒难州心窝。寒难州侧身避开,剑身由左而右,扫出一个长方形的长圈,以攻为守,直取朱靖右胁。 朱靖却不闪避,握住剑柄的右手猛然向前一伸,带起一道剑芒,透过寒难州的剑影,反卷他胸腹各要害。竟然也是以攻为守。寒难州大声豪笑起来。「好,好能耐,好胆识!」 两人都是以急攻急,以快打快。朱靖一向知道寒难州武艺高强,却想不到他出手霸道至此,自己竟连缠斗的机会都没有。他每接一招便退后一步,直到退至悬崖边,若再退七、八步,便要跌下悬崖,已是退无可退。 忽然间,一只长鞭有如灵蛇般凌空打个旋儿,竟分别扫向朱靖及寒难州。正是侯雪城出手。他虽无内力,却以巧劲进袭,分袭两人要害之处,若真让他得手,即使无甚力道,也要重伤。 两人都不约而同闪开,各向左右倒翻了六、七尺远近,险险避开了鞭尾,虽可以攻代守反击,但侯雪城可禁不起一剑。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都盯视着侯雪城。 侯雪城已经站立在朱靖方才的位置上,见两人罢手,便将鞭梢垂下,淡淡地道:「一个要我去,另一个不让我去,朱靖你若坚持,那可是死路一条,怎么办呢?」 朱靖厉声道:「我宁可死了……」 寒难州也正在此时说道:「你若想他活命……」 侯雪城只是冷笑。他眸子中杀机一炽,「既是如此,也只有这样了。」 朱靖与寒难州不明白他所说的,正待发问,侯雪城已一侧身,往后倒去,落下了悬崖。两人只惊得魂飞魄散,急忙冲上前去。 在那峭壁之间,侯雪城在空中的身形飘然,一身白衣如雪,正急剧落下。 那双冰冷的眸子仍然淡漠,但却一瞬也不瞬地盯紧朱靖,像是要将他最后的身影刻划在心房。 「侯宫主!」 寒难州立即一手抓住崖旁的藤蔓,身躯下纵,一手下捞,想捉住侯雪城的身躯,却只拉下他一片衣袂。 「雪城!」 朱靖有如受伤的野兽般嚎叫一声,蓦然双足聚集真力一蹬,竟也跟着往下跳。 他在空中抓紧了侯雪城的身躯,将剑尖刺向壁沿,随着急坠之势一路下划,剑岩间火花迸射,他一手将侯雪城翻转过来,用自己身体护住他,「碰」的一声坠落崖下,两人一路向下滚动,终于在一块沙地中停住。 朱靖只觉得肺中的空气都要被挤压出来,却急着想看侯雪城的伤势,「雪城,你有无受伤?」他急促地抚摩他各处关节,还好都没有大碍,这才松了一口气。 侯雪城安然无恙的由他怀中坐起,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,「为何跟着我下来?为何用身体护住我?你该知道我不怕死,自然更不怕受伤。」 朱靖只能苦笑,「你不怕,我知道的。」 侯雪城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看,「寒难州很快就会下来,他不会轻易放过我,你伤得如何?能动弹吗?」 朱靖咬牙撑着坐起,却觉得肋下一阵剧痛,不禁倒抽了一口气,侯雪城探视半晌,「肋骨折断两根,内腑出血严重,右手骨折,你这伤我看要治疗三个月才能走动。总之,先离开这里吧。」 他正想站起来,忽然被朱靖一把拉住,压低了他的身体。 侯雪城皱着眉,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朱靖,「这时候你还有这个兴致玩亲亲摸摸游戏?」 朱靖哭笑不得,轻斥,「噤声。」 侯雪城便依言不动。他虽失去内力,无法像以前一样,三十丈之内的飞花、落叶都一清二楚,但也仍然耳目聪明,马上也听出另一人疾驰过来的步伐。这人不必猜想,自然是寒难州。 寒难州果然追来,他扫视整个矮林一眼,此处一望无际,草丛比人还高,要从中找出两个人实在不容易。 他有点拿捏不定,若朱靖没有受重伤,此时该已与侯雪城走远,但若受了重伤,那便不会离出此地几里。 他审视着地上的血迹,扬声道:「朱王爷,侯宫主,你两位一向不是藏头匿身之人,为何忽然龟缩起来?请现身吧,我应允不伤害朱王爷,本座只是要带走侯宫主而已。」 四下寂静无声,寒难州极尽目力也看不出什么来,只好废然退走。 他一离开,朱靖与侯雪城两人对视一眼,都没有动弹,仍然蛰伏在草丛之中,两人性情都极其坚忍,竟能一动不动地持续两个时辰。 果其不然,两个时辰后,寒难州的身影又再飘落,这次竟是仅离他两人不到三丈之处的树上飘落。 「看来是真的走远了。」 寒难州轻叹,他一向不是个容易放弃之人,方才顿去后即刻便潜回。若那两人在场,见他离去也该即刻离开,不可能蛰伏那么久。 他缓缓摇头,终于真正放弃,施展轻功返回。 待他真的离去,朱靖忍不住轻吁出一口气,若被他发觉了,自己一死倒没有什么,雪城定然难逃他手,这次的确是惊险万分。 侯雪城却根本不去想这些,他紧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朱靖。「朱靖你喜欢压在我身上,我其实不反对,不过,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和你说一件事。」 朱靖不禁愕然,「请说无妨。」 侯雪城闭了闭眼,「……你每次和我玩过以后,总喜欢把头放在我胸口。以前我功力高强可以忍耐,现在非告诉你不可了……别用下巴戳在我胸口,很痛!」他一把推开朱靖的头。 朱靖大是尴尬,手忙脚乱的爬起来,忙不迭地道歉。 侯雪城也不去理会,他拍去身上的尘土,弯下腰将朱靖扛起,抱怨道:「为何你那么瘦却那么重,很吃力你知道吗?」 朱靖只能苦笑。「真是对不住。」 侯雪城低头看了一下。「啊,原来是你这把烂剑……师兄总是送这种又重又没用的东西给你吗?」他一把从他腰上扯下剑,「这种劳什子,丢了吧。」扬手掷开。 朱靖叫起来,「不可,这是师父送的,说过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的啊。」 侯雪城停下脚步,将朱靖放下,一声不吭,又回身捡起宝剑,然后再次地扛起朱靖。 「你的血流到我背上了。」他冷冷地道。 「真是……对不住……」 没有武功之后的跋涉,是十分辛苦的,尤其背上还挂着个重物,侯雪城沿着溪边行走,微微有些踉跄。 他才使过能力,胸腹之间烦闷欲呕。朱靖知他吃力,几次要下来,侯雪城都不去理会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朱靖想起情同兄弟的燕野之死,心中十分伤怀。侯雪城知他难过,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。 「朱靖。」侯雪城说:「一直以来,我住在冰山那座城中,地位尊崇,武功高绝,读书习武,也没费过劲。」 他停了一下,然后继续说:「到傲神宫第五年,师父便已将宫主之位传承给了我。」 朱靖静静听着,「所以你从没烦心之事,也从不须理会那些尘嚣,对所有事情也都没有兴致,因为你本就拥有了一切。」 侯雪城埋着头苦走。「拥有一切?我并不在乎是否拥有。得到那些,我也不很开心,失去那些,我也不很伤心。 「并不是因为我得来容易,才不去在乎,而是因为那些本就不是我想要的……但是我想要的是什么呢?我可也想不出来。」 朱靖没有回答,侯雪城有些纳罕,回头一看,朱靖竟已经昏睡过去。 侯雪城知他伤势很重,必须尽快替他治疗才行。天已经快黑尽,若不能在夜幕来临之前找到休憩之处,在这样的野外,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将会非常危险。 侯雪城加快脚步,忽然感到脸上湿凉,原来天上竟已开始滴雨。雨势忽然之间就转大,哗啦啦地击打在两人身上,顷刻间便已将两人淋得湿透。 侯雪城扛着朱靖,艰难地在雨中行进,他额角不断冒出汗水,夹杂着落在他脸上的雨水,一起汇流到脖颈,与湿答答的发丝黏在一起。 他担心朱靖伤势太重,一步一步在泥泞中坚持行走,不知是否走得急了,竟然一跤跌在路旁的泥沟之中,顷刻间两人都成为泥人。 侯雪城此生从无如此狼狈过,更无如此脏污过,但他仍面无表情,用力支撑起朱靖的身躯,继续前行。 「朱靖,我刚才还没有说完,你听我说下去。」他对着昏迷的朱靖细语,神色仍然冷硬,语气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柔。 「我刚才说,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,那是真的。我从没想得到过任何东西……不过朱靖,只要你想要的,我都会用尽方法替你得到。」 侯雪城每一步往前走,都显得甚是艰难,他自己身上的伤势并未养好,此时情动,胸口实在有如针刺,但他的语意却越来越缠绵。 「……你喜欢韩晚楼,我就替你保护她。你喜欢做个忠臣,我就替你杀掉奸臣,替你除尽障碍,我可不管那个障碍是什么人,即使阻挡我的是天,我也对天横刀。」 他腾出一只手来,握住朱靖软软垂在他胸前的臂膀,「朱靖,即使你想要天上的月亮,我也摘下来给你。你告诉我,你想要什么?你想要的,我就去得到。」 他昂起头,仰视天际,不顾击打下来的滂沱雨水,语意冰冷,却带着说不出的豪迈。 「因为我侯雪城,即使失去武功,也仍是侯雪城。」 第四章 侯雪城顺着溪流走了一夜,终于在天色微明前看到了官道。这时的他,已然力尽,他在路旁的一处矮墙边,将朱靖放了下来。 朱靖已经开始发烧,伤口并未得到良好的包扎,又整夜浸水,已经有发炎的倾向,他陷入半昏迷,并且开始呓语。 「雪城……雪城……」 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在空气中回荡着,有着说不出的缠绵感伤之意。即使在睡梦之中,侯雪城仍是他无法放下的牵挂。 若是一般人,听了定然大为感动,必紧握住情人的手,声泪俱下地回说:「我在这里,你快醒醒!」 但侯雪城却一贯的面无表情,那双薄冰般的双眸仍然冷峻得几近无情。 他迅速地探看完朱靖的伤势,直起身,在心中盘算着,「朱靖伤得那么重,看来没有两、三个月,不能痊愈了。但若是落脚于此处,寒难州追来,只怕马上便要了朱靖的性命,我该当如何做才好呢?」 正盘算间,脑中一阵昏眩,他急忙扶住墙挺立着,第一次发现到那样虚浮着的感觉。 这便是筋疲力尽的感受吗?他也不甚担心,反而有种新鲜感。 但此时并非歇息的好时机,他弯下身躯,打算再次将朱靖扛起,却已然力不从心,怎样也站不起身。 怔怔地,侯雪城看着躺在地面上的男子,然后缓缓抬起头。 太阳此时已日正当空,骄阳如炙,正烈烈地灼烧着沙地上的两人,官道上半个行人都没有。 侯雪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。 他心下明白,自己已经无力带着朱靖走动,但若要他抛下朱靖独自行走,那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。 那便先在此小歇一下吧。 他将自己外罩的袍子脱下,用树枝架起,替朱靖遮挡烈日。自己则退后两步,站在远离三尺之处。 他一向与人群疏离,从不与人亲近,自小便是如此,总是冷冷地、傲岸地俯视着世间。别人若要接近,他便退了开去。即便现下不再抗拒朱靖的碰触,但也从不会主动接近。 不知为何,他总是很小心地让自己与朱靖保持距离。 和朱靖在一起的时候,老感到心脏跳动得很辛苦,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受。朱靖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笑都牵动他冷寂许久的心弦,让他心中那已无余温的寒火瞬间炽烈起来。 这让他觉得危险,总觉得若太接近,稍有错差,便将瞬间蔓延成为漫天烈焰。那样的大火,必要将朱靖烧为灰烬,至死方休。 侯雪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朱靖。远远地守着,从日升至日中,从日中至日落,一步也不离开,一步也不靠近。 远处传来马蹄声,侯雪城回过头来,看到有一座马车正朝此处行进,他犹豫了一下,由怀中拿出蒙面的布巾,却发现已经脏污。 侯雪城哼了一声,继续在怀中摸索,终于找出当时他去朱靖军营时所戴的人皮面具,一转眼之间,已经变成一个面目黧黑的少年。 他退了一步,站立在土墙的阴影下。 马车缓缓地行近,到了两人面前。 只听车夫轻喝一声,将马车停了下来,那人侧耳向后,似乎聆听着车内之人的吩咐,随即面有难色。 过了半晌,车夫叹了一口气,回过头来,向侯雪城和蔼地微笑。「这位小哥,您似乎遇上了点困难,贵友生病了吗?敝上的意思,若两位公子不嫌弃,可以载两位一程。」 侯雪城见他身为下人,却出言不俗,知道马车中之人必极有身分。马车中一丝幽香传出,并非一般熏香,而是脂粉香气,显然车内之人必是女子。 侯雪城指指朱靖。「多谢,家兄路上偶感风寒,若贵上不介意,烦你载他一程,也不必进马车,让他坐你身边就好。」 车夫停了一下,「马车颠簸,令兄似乎意识不清,小人恐他会掉下去。」 侯雪城截口道:「我用衣带将他固定在上头就可以,车内是你们小姐吧,也不太方便。」 即使是骄傲如斯的侯雪城,也颇识时务,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说出实话,若是此刻他说:「我不想朱靖身上沾染女人身上的怪味。」恐怕这部马车转头就会离去。 车夫不可察觉地轻吁了口气,眼中露出赞赏之意,「前头位子小,两位公子恐怕要委屈着挤些。」 侯雪城摇头,淡淡地道:「我不上去,跟着走就好。你们肯载他一程,我很承这情。」 这时,车上传来一个极温柔甜美的声音。 「这位公子,此处离城镇还须七十里,您一路走来,还要照顾令兄,一定十分疲累,便上来休息一会儿吧?」 侯雪城皱皱眉,即使此时极为落魄,仍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,负手道:「我从不上陌生人的车子,谢绝美意。」 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,「许伯,烦你将那位生病的公子扶上车吧。两位公子要去哪里?我可以送两位一程。」 那车夫听了,有些着急。 「小姐,但是孤剑山庄的黄大少远道而来,就是为了看您一眼,庄主有吩咐了,请您尽快回去啊。」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,声音听来有些不悦:「便让他等吧。又有何妨呢?」 侯雪城也不吭声,使力将朱靖推上了马车,然后才道:「我们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地,就随你们一道吧,如此也不会误了你们行程。」 那车夫大喜,「这太好了,公子您还是上车吧,走路是跟不上马车的。」 但侯雪城怎肯与旁人并坐?仍然摇头。「我跟得上。」 他如此坚持,车夫也无法可想,只得放慢速度前进。 车内的女子掀帘后望,她出身世家,眼力是何等敏锐。这两个男子身上的衣着虽然尽是尘土,但质料及织工却极是讲究,俱是京城最有名的织坊罗记织造特有的织造方式。 那一向是只有达官贵族才穿得起的物品,只是却不知这两人为何会狼狈至此了。她是大家闺秀,世家出身,自也知道许多事情不能问,也不该问。 远远地望去,那冷漠的男子随着马车后行,明明看起来筋疲力竭,像是随时都要倒下,却是一步一步的跟随而来。明明可以上马车歇息,却丝毫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坚持。 那需要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办到?少女深思着。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。她所碰到的,几乎都是一般世家子弟,会耍几手好看的剑法,最拿手的就是追求高贵的仕女,谈诗唱词,舞刀耍棍,镇日流连舞榭歌楼,以倜傥风流而自负。 而这男子却完全不同,他的长相平凡,但那双冷峻的眼睛蕴含着说不出的傲岸,竟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感受。虽似无情,但那种即使极力隐藏,也掩盖不了的疲惫神态,却让他看起来格外倔强忧郁。 她远远地凝视着侯雪城,一时之间,竟有些昏惑。 侯雪城紧紧跟着马车前行,心思可没半点在那女子身上,他正考虑着,到了前方的村镇,恐怕要停留一段时日才行了。 朱靖的伤势不能奔波,而且,在这村庄之后的各个干道,恐怕寒难州都已经布上了人马,等着他自投罗网。 第一次,他额角微微泌出冷汗。 车行速度并不快,车夫像是刻意等着他跟上。 侯雪城加快脚步,与马车并行,转头凝视辔头前的朱靖,眼神露出了淡淡忧色……至少,要朱靖安然无恙才行。 侯雪城并未察觉,在身旁的马车中,有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,正隔着重重的帘幕,温柔地凝视着他,久久流连不去。 入了村镇,马车在一个庄院前停下来,侯雪城走向辔头,扶下朱靖,抬眼打量着四周。 那车夫是个老好人,热心地问他道:「公子此去将在何处落脚?可有地方休憩吗?」 侯雪城看了他一眼,将朱靖扛上肩,「此处我第一次来访,没什么头绪,老丈有什么建议,可以说说看。」 那车夫打量他全身半晌,心想这两位公子气质高贵,衣料也是上佳,但是俱都破烂不堪,显然是出了祸事,在外避祸。尤其是眼前这位公子,明明倦极,气度仍是雍容自若,不卑不亢,必是系出名门。 他沉吟了半晌,「公子身上银两带的可足够?附近是有些客栈的。」 侯雪城沉默了一会儿,「我身上,从不带银两的。」 那车夫已然料到,不禁苦笑。 那小姐出声叫唤车夫,不知说了些什么,然后车夫上前,神色有些迟疑,「我们小姐想请您两位公子,留在本庄作客。」 侯雪城扬扬眉,虽是江湖儿女,毕竟那小姐还是未出阁的闺女,邀请两个素未平生的男子留下,他明白车夫迟疑的心情。 他思索着,问道:「你们庄院,可有歇脚之处?我也不要什么好居所,给我一个工作,一个住处,也就够了。」 那车夫大喜。「若是如此,便是最好……就当两位是我远房的亲戚,来此寻个工作,也好解释些。不过,公子,您……可吃得了苦?」他打量着侯雪城那双看起来就像是没做过苦力的双手。 侯雪城微微一笑。自小到大,为了练功,他什么苦头没有吃过?「这你不必担心。不过,我不和他人共房,须让我单独一间,以便照顾兄长。」 车夫自然满口承应。 于是,侯雪城与朱靖,就在这个庄院里暂时落脚,等候朱靖伤愈。 对侯雪城而言,砍柴、劈柴其实都只是小事。他自幼是个练武奇材,许多方位的掌握,力道的拿捏,如何顺着柴火的纹理,都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来施加力度。 每当管家将工作交付下来,他动手不到半个时辰,就已经驾轻就熟。即使身无武功,也已经能在半时辰内劈出别人需要连劈四、五个时辰的柴火。 至于喂马料,替马洗澡,对他而言就有点为难,之前在朱靖军营当小厮时,这些贱役都是由黄封代劳,但此时只能由他亲自动手。 不过,由他充当马夫,苦的自然都是那些马匹。 只见侯雪城喂食几天下来,那些原本桀骜不驯的畜生,个个食量都小了很多,精神萎靡。 侯雪城从来不知道,当个下人,需要做那么多粗活。天候湿冷,他的双手自从第一天砍柴,将虎口震裂后,便又终日泡在饲料中,没几日工夫,那双原本洁白修长、温润似玉的手,已经龟裂带血,长出了厚茧。 也好。侯雪城看着自己的手想着。这样朱靖日后便不会老握住自己的手了。那双粗糙的手握起拳,又缓缓舒张开来。 虽然他算是新来的工人,不过在这个庄院,倒是没人欺侮他。都觉得这新来的虽然沉默寡言,看来冷漠些,但是出奇地任劳任怨。 庄院的总管也极欣赏这个长得其貌不扬,却有双极凛冽眼神的男子,知道他要照顾病中的兄长,有时候还会多给他些空闲。 别人对他好与不好,侯雪城都无所谓,朱靖这几天昏迷不醒,他知道是没看大夫的缘故。 但朱靖身上的银两,早已经在掉落山崖时遗失,自己又从不携带银两。而这个月的月银也还没下来,他也不懂得预支薪饷这档事,只得暗自发愁。 朱靖的外伤不去谈,肋骨一根裂伤,两根断裂,奔波时又得了风寒,这样发烧下去,是会死的。该当如何是好呢? 侯雪城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热度,从来不懂得叹气的他,却也深深地吁出一口气。 朱靖不适地转过头,侯雪城立即收回自己龟裂的手掌,知道自己手上翻卷起来的硬皮摩擦得他不舒服。 他半跪下来,将煮热的水加入雪块,用巾子沾湿了放在朱靖额头上,然后坐在床沿,静静地凝视朱靖。 这些天来每天都是如此过去,这样下去,真的可以吗?自己武功已失,无法以内功替朱靖疗伤。但若是一直拖延在此处,迟早寒难州要找上门来。 难道,自己一旦失去武功,就什么都做不了吗?若是如此,我还有什么资格承担起「侯雪城」这三个字? 侯雪城闭上双眼,再睁开之时,已经一片清明,再无半些迷惘之色。他站起身,推开木门,走到院落,负手凝视天际之月。 即使自己武功已失,无力回天,但却可与朱靖同生共死,那也未尝不好。他心中如此想,已是坦然,不再罣碍。 便在此时,耳内忽闻异响,他武功虽失,耳力却无锐减,立即回首喝问道:「谁?」 那冷漠的声音,让树丛后的人影微微一震。 侯雪城视线所及,见那人影竟是那天带他回庄的姑娘,他回过身来,那双骄傲冷峻的瞳眸便落在少女身上。 那样漂亮又深邃的眼眸,凝注在自己身上,即使对方神色冷漠,少女仍不自禁心跳加速,脸上一片晕红。 她一直觉得奇怪,这面目藜黑的男子明明长相普通,为何自从那日见了他,便始终放在心上,无法忘怀。 「是妳。」侯雪城也不管她想什么,冷冷地道:「妳来此地做什么?」 少女一怔。 山庄里头,不论是食客还是下人,见了她,总是唤她「大小姐」,第一次听见有人连「姑娘」也不称呼一声的,她却不知,侯雪城对她已算十分客气,至少没叫她「女人甲」、「女人乙」。 但不管如何,两人总算是对了话。 大小姐个性虽温和,却十分坚毅,向来自诩不输男儿身,但不知如何,此时承受这男人的视线,竟觉得有些双腿发软。 她咬咬唇,声音低不可闻:「您是我请来的客人,一入此门,便是贵客,本不必做这些下人的工作。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我又不是乞丐,也不是妳家食客,既不是没有双手,也不是少爷、公子。无功不受禄、无勋不受福,多谢妳的美意。」 大小姐嗫嚅一会儿,道:「我记得公子的兄长病了,不晓得有没有我稍尽棉薄之处。」 侯雪城看着她,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。终于说:「妳跟我来。」他带着大小姐走到柴房外头,指着门边的木盆。 「这里头是我和兄长每日换下来的脏衣裳,再不清理,可没衣裳换了。但我没清洗过衣裳,试过几次,总是洗破。」 他的语气认真,口吻也严肃,可见的确十分烦恼。「我兄长的换洗衣物不多,可别给我全毁了。正好妳是女人,女人应该都很会洗衣,就妳来洗吧。」 大小姐怔了怔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自己出身娇贵,所有人见着她,莫不将她手心上捧着,嘴里头含着,只怕她融了。除了刺绣,可不曾做过任何粗重的活儿。这男子竟要她洗衣裳?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侯雪城已经不耐烦。「水就在后门,我提得辛苦,妳省着点用。」 他朝屋内张望一会儿,道:「我兄长病重,我要进去陪他,妳洗衣裳时轻声些,别惊动了他。」 说完他走进屋子,门「碰」的一声在大小姐眼前关上。 大小姐瞠目结舌,看着篓子里的一堆脏衣裳,有些欲哭无泪的感受。 但她终不想违逆这人,只得认命地扯起木桶的绳子,搬到水桶边去,慢慢地开始清洗。 侯雪城一进屋子,已经忘记了外头还有个女人,他将朱靖的被褥拢紧,然后坐在床沿,替朱靖搓活气血。 过了不知多久,门外传来一声惊叫:「大小姐!」 侯雪城皱眉,站起身走出去,看到是另一个长工韦发。 这人在工寮内养了许多猫,所以大家用他名字的谐音,给他取了个外号,叫做猫尾巴。 侯雪城冷冷地喝道:「猫尾巴,吵些什么?」 猫尾巴甚是震惊地道:「我来找你一起上工,但,大……大小姐怎么在这里洗衣裳?」 大小姐有些手足无措。「我洗着玩儿。」她垂着头,倒像是做了错事,只将偷眼瞄着侯雪城。 侯雪城很是不悦,「她说想帮忙,所以我让她洗衣裳,有什么不对吗?你们也轻声些,别吵了我大哥。」 猫尾巴的声音都结巴了。「这是大小姐啊,咱们可都是她的下人啊,你怎么可以让她做粗活呢?给总管知道了,还不打死你?」 侯雪城环起手臂,仍然没什么表情。「是吗?」他转头对大小姐道:「那妳回去吧,别替我惹麻烦。」 侯雪城说罢不再看大小姐一眼,对猫尾巴道:「走吧,上工时间到了。」话落人早已走开。 大小姐低下了头。 猫尾巴连忙对大小姐鞠躬,然后追了上去。「喂,喂……等等我……」他气喘吁吁地追上。「你就这样丢下大小姐?」 侯雪城头也不回。「赚银子替我大哥治病重要些。」 「大小姐身分那么尊贵,不晓得为何跑来替你洗衣……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……」猫尾巴喃喃自语。 当他抬起头,却见侯雪城已经走远。 第五章 今天的工作比较轻松些,是修剪花木。侯雪城拿着大剪刀,爬到树梢上,慢慢地把树叶修剪成形。 这工作其实他觉得还挺有意思,可以发挥创意。若是树上没这忒多毛虫,他会觉得更好些。 树下传来了一群男女嬉闹的声音。 侯雪城也不理会,继续修剪花木,这走来的几个男女,光听声音就知道,其中一个笑声最响亮的,就是这里的大少爷。 侯雪城记得这人,曾经在一个江南武林盟主的寿宴上看过一眼。那位盟主受过老宫主的照顾,一直执子侄之礼,那时自己正好途经该处,便顺道前往观礼,当时看过此人一眼。 这位大少爷,管家好像提起过,叫做……华紫轩吧? 这人在武林中算是薄有侠名,长得也算一表人才,有个外号是「潇湘剑」,可说是新一代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。 不过,对于身分上可说是一代宗师的侯雪城而言,即使是华紫轩的父亲,风华山庄的当代的庄主华日青,都只算是自己的晚辈而已了。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,但树下的笑声却嚣张地传来。 侯雪城冷眼旁观,这些青年大抵都是应邀来风华山庄助拳的各派掌门,所带来的子弟吧。 他这几天在山庄中,大概也风闻了些内幕,这里最近车马杂沓,便是惹了隐湖派的龙头,起因原也只是小事。风华山庄的二公子华橘轩在烟花之地与人争风吃醋,杀了对方。 风流公子杀人,原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不料正巧……不,不巧,被杀之人不巧正是隐湖派的少君,龙头之子。 这下可惹上了大麻烦。 隐湖派在江湖上原与傲神宫齐名,一南一北相互对峙数十年,向来互不侵犯,在京城又与权贵交好,可谓权盖京华,一手遮天,名气并不稍逊于傲神宫。 侯雪城曾经与隐湖派主白笑初有过一面之缘,唯一的印象,就是此人深不可测。 风华山庄与这样的男人结仇,就算找再多的武林人士来助拳,也是难逃倾覆之危,毫无胜算。 侯雪城冷冷地看着树下之人,那目光,犹如看着死人一般。 风华山庄的大公子,华紫轩这时却若有所觉,抬起头来,看到树上之人,不禁收敛了笑容。 这个仆人,他是认得的,是小妹带回来的仆人,这原也没有什么,但他总是介意。那双冰冷到毫无感情的眼睛,之前不知在哪里曾看到过,到底,是在何处呢? 曾经命人私自调查这人的底细,却只查出这人是忽然出现在官道上的,在此之前,没有人看过此人,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人物。 但华紫轩并不认为此人是敌人派来的奸细。原因无他,因为,没有奸细,会带着一个生着重病之累赘,即使只是烟雾弹,也不可能。也没有任何奸细,会日日在工作之后立即回到屋里,再不出门一步。 但这双眼睛,到底曾在何时看过呢?而这人平凡的脸孔,他却毫无任何记忆。华紫轩深深地皱起眉头。 这仆役显然已经察觉到正处于被观察的角色,居高临下地低下头来,与他视线交会了一瞬,却无半分局促之色,旁若无人的继续修剪树枝。 华紫轩露出兴味的表情。「你下来。」 喧闹的公子里,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话,问说:「华兄,你让谁下来啊?」 顺着他的视线,看到了树上之人,他嘴角露出一丝不屑,「不过是一个下人,干什么花力气在这上头,大家正说要去『百花楼』看看风景呢,华兄身为主人,也该给咱们兄弟做个东道。」 华紫轩听若不闻,重复道:「你下来。」 侯雪城也不打算装白痴,便收了剪刀,缓缓由树上爬下,皱着眉道:「你找我什么事?」 在一旁服侍着的管家听了,不禁吓了一跳,喝道:「侯方,什么你啊你的,大公子也不叫一声,作死了吗?」 他随即对华紫轩哈腰陪笑,道:「「大公子不要计较,这孩子是这样,乡野之人不懂礼数,不过做事倒是勤快,手脚也利落。」 侯雪城对这个自来算是照顾他的管家,倒是也给几分颜面,便重复道:「大公子找我有事?」 华紫轩紧紧地盯着他,看他下树的身法虽迅捷,脚步却虚浮,显然身无武功,便也去了几分兴致,若是不懂礼数之人而已,那么训斥几声也就罢了。便问道:「你姓侯?」 侯雪城有点不耐烦,心想我不姓侯,难道你姓侯?但仍勉强耐着性子,道:「是。」 华紫轩看着这人,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,哪有下人胸膛比主人还挺,脸色比主人还难看,架子比主人还大的? 但他人虽精明,却一向和气,也不甚介意,只查问说:「大小姐让你进来府里工作的?」 侯雪城想了一下,却说道:「是你们车夫老许说这里缺人,让我来帮忙。」 华紫轩点点头,转头问管家。「卖断了的?」 管家忙回道:「没卖断,也没签契,只说是临时的,所以月银少些。」 侯雪城问道:「还有没有问题?我弄完要回去照顾病人。」 这时其它少爷、公子们都已经凑了过来,华紫轩还没说话,其中一个已经怒喝道:「华少,你也太纵容下人,岂有这样不懂礼数的奴才?若在我府里头,早给管家打得剩半条命。」 侯雪城看了这人一眼,认出他就是远道而来,专程来找府里大小姐的那位「孤剑山庄」的黄大少。 他老子在江东算是赫赫有名,有个外号叫「神臂如来」,表示剑法使得出神入化,倒是不知眼前这人有几分火候。 华紫轩对这个未来可能是府里娇婿的少爷,倒是很客气,「黄公子先请宽坐,我问过几件事就来陪各位。」 侯雪城看着这个黄大少,「我靠我的双手办事,用劳力换取金钱,你们则享用我的劳力,我不靠人奉养,不受人施舍,怎么说叫奴才呢?」 黄大少先是愣了一下,继而大怒。「华大少,你看看你们下头的奴才,竟用这口气同我说话,也忒大胆了些,简直目无法纪。你不管教,我来替你管教。」 侯雪城仍不住口,冷然道:「我知道你家道富裕,衣食不愁,自不懂得尊重以劳力谋生的人。 「但我问你,你活一世,吃现成穿现成,天赋万物与你,你无一物赋天,大限到时,你能心安吗?」 黄大少一时哑口无言,倒不是理亏,而是被一个他认为是狗奴才的下人教训,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。 而华紫轩却是眼现异彩,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侯雪城。 「华大少,你看看你们府里的下人!」 黄大少手指着侯雪城,咬牙切齿道:「现在我来教教他,不懂礼貌的奴才,会有什么下场。」 他「刷」的一声,拔出腰上之剑。 「住手!」 华紫轩闪身挡在侯雪城身前,凛然道:「黄兄弟,敝府仆人若有言行失当,华某当会处置,黄兄弟虽是华府未来娇客,但目前还是先由华某定夺比较好些。」 「你!」 黄大少的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,「风华山庄目前处于危急存亡之秋,你要为了一个下人,而得罪我孤剑山庄这最大的助力吗?」 华紫轩也不以为忤,抬眼看着树上的雀鸟,淡然地道:「风华山庄目前确实处境不佳,各位为了义气前来相助,华某父子自然感激万分。 「不过原则仍是原则,这侯方并无犯大过错,只是言行直率了些,若对黄兄弟有所得罪,是我华府管教失严,华某这里替他陪罪也就罢了。」 华紫轩的名望在年轻一辈可说是佼佼者,属于一时之选,不管哪个门派,所有长辈都极看好他。他武功也佳,人缘亦好,在当辈之中一直算是领袖人物。 这样的人物既然亲口这么说了,黄大少虽愤怒不平,也只得放下,总不能为了一个下人,与山庄的少主人生了嫌隙。 侯雪城却不领情,他扯紧自己的手套,然后用食指顶开站在他身前的人,冷冷地道:「的确,我在这里算是小人物,不过,也不见得可以随便给人侮辱。你要教训我,也要你够本事。来,让我看看你的本事。」 所有人都不禁张大了嘴,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仆人。那名管家更是「啊……啊……」地说不出话来。看着他的眼神,就像是看着将死去的人一般,充满了畏惧与怜悯。 在众人发呆之间,侯雪城缓缓弯下身来,捡起一根刚才被他剪落的树枝,慢条斯理地理清上头的余枝。 然后他缓缓地将树枝垂下,懒洋洋的道:「来吧,把你的剑拔出来,让我看看你的本事。」 那样张狂的举止,目中无人的态度,一个毫无武功的下人,竟拿树枝来面对武功高强的侠少,所有人都以为这人疯了。 华紫轩皱了皱眉,表情也极为不悦地道:「侯方,你回去休息吧,这里我会处理。」 侯雪城还没回话,黄大少已经怒喝一声跃出,「好,你要看我本事吗?我让你知道天高地厚。看你如何再猖狂下去。」 侯雪城清亮的眼睛维持一贯的淡漠,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疯狂,听到黄大少的话以后,他仍然是面无表情,但那双深黑的瞳孔微微地闪烁了一下,竟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。 虽然有人说「瞳目乃魂魄之窍孔,眼为心之门户」,但华紫轩仍是惊诧万分,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神,可以这么轻易地表达心中所思所想。 他在侯雪城目光的示意下,退后了一步,所有人也都不自觉让出一块十丈方圆的斗场。 侯雪城倒提着树枝,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,嘴里吐出的字句让黄大少气得几乎发狂,「我……让你三招。」 那种轻视天下之物的神态简直让人忍无可忍,黄大少怒吼一声,已拔出利剑,疾步向前。但忽然间,他煞住身形,止住攻势。 只见侯雪城抬起头来,那几可洞穿肺腑的眼神锁定了黄大少,一瞬间已变得气势浩荡。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,全身上下却毫无破绽,圆融一体。 黄大少气怯了半晌,随即想起这人身分只是个倒茶抹桌的下人,再怎样的气魄强大,都只会是虚张声势。想到这里,怒意更甚。 只听他突然大吼一声,猛地一剑迎面向侯雪城横劈过去,真可谓势若千钧、锐不可当。 他已是蓄意要取侯雪城性命,也知道这人定有几分本事,所以竟把功力提到了十成,他将真气贯注剑身,一瞬间剑芒暴涨数尺,足见他剑上造诣的确惊人,颇有名家风范。 只见剑尖寒芒吞吐不定,冷森森地煞是惊人,一瞬间长剑已指向侯雪城胸口八处要害。 侯雪城仍是面沉如水,傲然屹立,挺拔的身影像是一竿标枪。直到那几乎石破天惊的一剑递到眼前,侯雪城才忽然动了,他整个身体向后弯,像是没有骨头似的,仰身于地,瞬间闪过剑招。 黄大少满是自信的杀招落空,还未回神,只见侯雪城身形尚未挺直,右手树枝已点向击空的剑身,似缓实疾,直迎过去。同时间左掌挫腕扣向黄大少左腕脉穴,手法快速,疾逾电闪。 黄大少大惊,手中长剑经他树枝点来,竟再无半分劲道可往前,而那疾向他腕脉抓来的手迅捷得几乎无法避开。 他长嘶一声,正想往后倒跃开去,但那只手如影随形地跟上,已扣住黄大少的腕脉。 那只扣住黄大少腕脉的手掌有如铁箍一般,先是含劲不吐,待他开始挣扎,便顺势转手挫腕,以对方之力一带一松。 黄大少立即站不住脚,向后连蹬了三步,方能稳住身形。一时惊魂甫定,又疑又怒,瞪视着眼前之人。 侯雪城冷冷地看着他,却是一步都没移动,他的声音低沉。「这便是『孤剑山庄』神臂如来黄老爷子的功夫吗?你学了几成?两成?三成?这样也拿来现世?你那把剑,不如拿去绣花妥当些。」 听了那样的侮辱,黄大少如何能忍,怒喝一声又攻向前去。 侯雪城却仍双手下垂,并不拉开架式,那双穿着青色靴子的双足犹如树桩般钉在地上,丝毫不动。 但这次黄大少再不敢存轻视之念,只见他气沉丹田,手抚剑诀,抱元守一,剑身微颤,瞬间护住了全身各大要穴。 侯雪城的目光来回地梭视他全身,也不禁暗服这招式可谓守得密不透风,涓滴不漏。 正在细看时,黄大少已旋身下腰,树叶被剑气切割成碎片,扬起时遮住了众人的视线。 此时,一道虹芒扬起,黄大少的长剑已如飞虹般由下而上,势若流星般,直划向敌手的颈侧。 他这一式乃是孤剑山庄最有名的三大杀招之一,以攻为主,以守为辅。守的有如铜墙铁壁,却又攻势凌厉,迅如闪电,要人防不胜防。 侯雪城却不动容,他随着黄大少颤动袭来的剑尖,手中的树枝也微微闪动,对方每一次进袭,他手中的树枝却也能及时挡住攻势,两脚仍然丝毫不动,只有身体随着黄大少有如狂风骤雨般的急攻微微转动。 黄大少连攻不下,大为不忿,心念一动,竟丢下手中之剑,揉身展开拳招。 侯雪城眼中闪出兴味,紧紧地盯视着对手的动静。 只看那招式有如春云乍展,慢里快,动里静,在急缓不一的动静间,却隐含着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气与雷霆万钧的压力,有如波涛般,一波比一波更强悍地向侯雪城汹涌而去。 侯雪城原本神色淡漠,这时看到这样的招式,也不禁惊「噫」一声。原来微侧着身躯单手对敌,终于转过身来,正视这前所未见的奇招。「这是谁新创出来的功夫,很不错啊。」 黄大少怒道:「这是我爹晚年新创的功夫,舍剑用拳,乃天下无敌,从无人能从此招中脱身,今日便用此招要你性命。」 侯雪城眼中发出炽热的光芒,灼灼有如火光。 即使武功已失,他对于武学一道的狂热却丝毫没有减少,看到这样创新的武功,实在见猎心喜,无法遏抑。 他很想让对方把这招式演练完,但身上已毫无内力,短时间可以用巧劲将对方力道化解,但这样刚柔并济的招式,却是无法用巧劲引开的。一时之间面对那样的攻势,也不禁左支右绌,顿时陷入窘境。 黄大少一时间喜而忘形,仰天大笑道:「今日将你毙于拳下,要你知道天下之大。」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华紫轩看着这两人攻守,心下忖思:「这人身手如此之高,却又毫无内力,屈身于庄院里当个小厮,到底是什么目的?」 正忖思间,侯雪城一直凝立不动的双足终于向左移了一步。虽只是缓缓一步,所有人却似乎看到了五、六个幻影,不禁都「啊」了一声。 只见侯雪城身形连展,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度,开始踩踏着奇异的步伐。华紫轩知道那必定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移形换位功夫。 随着这样的步伐,黄大少的拳劲招招落空,那有如疾风骤雨般的拳脚,在这样似有若无的柔劲与换位之下毫无丝毫借力之处。 侯雪城的声音再次从对手的猛攻中传来,语气仍是淡然,却像是闲话家常。「你这功夫,练不到家,若练到九成,也许真能伤了我。」 他跨开双足,举手,侧身,蹴膝,跃起,身形转动,犹如舞蹈一般,缓缓跃动的身躯极是曼妙。 但若细看,那踩踏的步伐,挪移的身形,似五行而非五行,似八卦而非八卦。寓变于慢,虽缓实快,浑然天成,无懈可击,端是玄妙之至。 一时之间,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,在场之人虽都极为年轻,却俱是名家子弟,自是知道这必是一种极高深的武学。都睁大双目,不愿放过丝毫动静,暗自默想自己师门武功有无可应付的招式。 黄大少连攻不下,鼻尖已经泌满了汗珠,气喘如牛。 他越打越是惧怕,竟已经微微发抖。对方武学之深奥,简直像是无穷无尽,自己在他面前竟有如小儿一般。 但他已经无法停下攻势,表面上看起来似是自己在猛烈攻击,其实却是被对方的气机所牵引着,迫着自己将一招一式演练出来,给对方尽数看去。 他虽是惧怕,却也知道再如此耗下去,只会对自己处境越来越不利,数次想向后跃出,但那如舞蹈的身形却牵引着他的招式不断进袭,黄大少几番尝试脱离,仍然无法摆脱这人的控制。 他心中大急,只求退开,不求自保,双拳后撤引开对方气机,胸口要害大开,双脚连环踢出。 侯雪城扬扬眉,微振衣袖,手中的树枝已向前点去,疾若电闪,利胜刀刃。黄大少见他朝自己要害攻来,自分必死,不禁惨叫一声。 「住手!」 华紫轩飞身向前,挡在黄大少身前。 侯雪城的树枝便在华紫轩身前一指的距离间停住,负起双手,冷冷地看着对方,表情虽是不悦,终究没有再进袭。但那沉潜下来的杀意,仍逼着华紫轩立足不稳,后退了一步,正好撞在黄大少身上。 控制自己的气机终于消失,黄大少惊魂甫定,正好华紫轩的身躯又向后撞来,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。 地上的泥已经被露水打湿了,他仰跌在地,只溅得满脸都是污泥,但却半点都感觉不到疼痛,只有惊辱和恐惧。 他手脚支地爬开几步,艰辛的转过脸来。 只见在树下阴影间,那双有如寒星的眼眸,正紧紧地盯视着他,有如猛兽盯视着自己的猎物。 那种似有形而无形的凌厉气势叫他腿软得站不起身,终这半生,他从未曾如此害怕过。支着石桌想站起身,但连续几次都又重新跪下。 四周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被这突突如其来的事件所镇慑住。 这个穿着仆役服装的男人是谁? 这样的身手,这样的气势,绝非无名之辈可以拥有,这样的男人为何会在此处出现? 侯雪城却不管别人怎么想,他收敛了气息,缓缓弯下身,重新捡起地上修剪树枝的利剪,在所有人屏息的凝视下,又再次慢慢爬上树头,开始在一棵棵树干间爬行着修剪树枝。 众人呆呆地仰头看着他的举动,怔怔地看着一根根的树枝掉落在地,一片片的树叶落在他们头上、肩上,当然还连着些许的毛毛虫。 此时已是日正当空,午时时分,被老太君吩咐来叫这些少爷、公子们午膳的侍女姗姗而来,当她看着这些仰头如石像的少爷们,不禁将视线疑惑着跟着往上看。 忽然间她尖叫出声。「老天爷呀,侯方,你怎的把这里的树全修剪成你哥哥的模样呀!」 侯雪城从树上往下望,又慢吞吞地爬下树干,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管家吩咐要把树枝剪到最完美的境界,这样总够美了吧? 朱靖长那么帅,坚强而苍劲,是他目前唯一所感受到的美丽。要表现自己独特的美感,当然是把所有的树都变成朱靖啊。 他看着这全部变成朱靖头像的林子,露出满意的神态,然后把双手拢入袖中。他看了侍女一眼,本不想理会,但又忍不住自得之情。 他的语气极少有地露出了愉悦之情。「有什么不好?这就是美吧?你们看看多美?大家都高兴得看呆了吧?管家不晓得会不会在月底给我加月饷……果然树大就是美啊。」 侍女:「……」 第六章 下午,侯雪城仍然忙着自己的工作,其实任何工作,只要专心,很快就能体会其中的意义,就如侯雪城也一样。 他对于擦洗的工作,可说是不遗余力,到了华府,更产生某种类似偏执狂的性情,经过华府大厅,只要眼角瞄到窗棂上,或是太师椅上有任何些微的斑点,立即走上前,拿抹布擦拭掉。 这种行径,大概也就是受到管家特别关爱的缘故吧? 华紫轩一直跟在他后头,他也不是没察觉,只是懒得理会。 说起来,这位华少爷的性情也是真奇怪,若是其它人,恐怕早把他当作可疑分子捉拿起来审问。但华紫轩却什么都没做,只是跟在他屁股后头,长达两个时辰。 当太阳西下,侯雪城忙完了所有工作,便立即走回自己的居所,打算给朱靖擦洗身体。 他走回木屋,华紫轩依然跟上,侯雪城也没说什么,木门「碰」的一声在华紫轩的鼻子前关上,把他隔离在屋外。 走进屋中,侯雪城在床沿坐下,静静地凝视朱靖。 他仍然没有清醒,即使偶尔睁开眼睛,意识也不清明,不过几天的工夫,朱靖已经两颊瘦削,嘴唇干裂无血色。 侯雪城伸出手来,替他把衣服脱去,开始替他擦洗身体。 若是银子足够,能找大夫看一下,只要让他恢复意识,其实他可以自己用内力疗伤。但侯雪城也不担心,反正人躺在那里,多躺几天也无所谓,又不会死。他拍拍朱靖的脸颊,看到于思满面,打算给他清理一下。 正站起身,门外响起敲门声,侯雪城走去开门,看到华紫轩,也不发问,径自走回床前,替朱靖穿好衣服。 华紫轩跟着走入,先环顾了一下室内。 这屋子还算清爽,虽然粗糙些,但是以一个下人而言,能得到一个独立的屋子,那是十分罕见的,若不是管家对他另眼相看,就是华府的主子中有人对他特别关照。他自然不晓得是自己妹子在私下有特别交代过。 他看着侯雪城,跟了这个人一整天,他似乎毫无好奇心,也不问自己跟着做什么,现下他走进屋子,一般下人看到主子走来,会这样若无其事的视若无睹?华紫轩说什么也不会相信。他咳嗽一声。 侯雪城却毫无动静,专心地替朱靖刮起胡子来。 华紫轩看了半天,忍不住问:「这位病人听说是你兄长,他留点胡子也挺好看,颇有威严,何必刮掉呢?」 侯雪城没有回头,继续替朱靖刮完胡子,在水盆中净手时才回答:「好看不好看,我不关心,他怎样都是好看的。不过脸上有胡子不太清爽,我不喜欢看到,所以替他刮掉。」 华紫轩听他回答了,不知道为何,有些欣喜,趁势着问:「你本领那么高强,怎么会来华府当个仆从呢?」 侯雪城瞧了他一眼,也没打算隐瞒。「你下午也发现到了,我毫无内力,前些日子和兄长一起出远门,不巧碰到仇家,兄长又受了伤,我身上银子不够,可没办法长久住客栈,只好到你这里避一避。」 华紫轩忍不住问:「侯兄弟武艺如此精妙,怎么会失去内力呢?也是被仇家所害吗?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一时走火入魔,能留下一命已经不错了。」他不甘愿的样子有些孩子气。「想不到你这里也有大麻烦,我这叫做跑到马蜂窝避祸,自寻死路了。不过等我兄长清醒,我就会走。」 他拉过木椅来,自己坐了下去,可也没想过要请客人落坐。 看他说得那么直白,华紫轩也只好苦笑。「看你的身手便知道,即使没了内力,也能够瞬间打败黄少,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和深厚的武学修养,是无法办到的。我想你并不叫做侯方,你究竟是谁?你的兄长,又是什么人物?」 侯雪城的语气淡然,「我对你们毫无恶意,工作也很勤力,等我兄长醒来,就会立即离开,不会给你们添麻烦,你又何须管我是谁呢?知道我是侯方就够了。」 侯雪城冷冷地看着他,嘴里忽然吐出一句话。「我肚子饿了。」 华紫轩愕然,「什么?」 他忽然才想到,现在已近掌灯时分,自己都还没吃,被他跟了一整天的侯雪城,自然也都还没吃饭。 「我……我叫人拿点吃食来。」 他看着侯雪城瘦削的手脚,想起今天看到他所做的一切苦差事,不觉有些心疼,自己也不晓得为何有那样的感觉,「你喜欢什么菜,我让厨房做了来。」 侯雪城抬手止住他。「你们厨房里的东西,我不觉得好吃。厨子手艺都粗糙,做的点心尤其烂,我忍耐很久了。没有更好吃的吗?」那种神气,说侯雪城是仆从,还不如说他把华紫轩当成仆役看待。 对于这个要求,华紫轩沉默半晌,一时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,只好说道:「我尽力吩咐弄好吃的菜肴上来。」 侯雪城冷冷地道:「菜肴精细与否无妨,但是点心要上好的,不然我宁可不吃。」说到食物,他一向冷峻的眼中不由得露出渴望的神色,虽是一脸骄傲,眼角却不断瞄向华紫轩。 若是朱靖这时清醒,看到这景况,一定对华紫轩充满敌意,想当年朱靖也是用食物来引诱侯雪城,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注意到自己。可能是危机意识的关系,朱靖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。 华紫轩看着侯雪城,觉得实在可爱极了,不觉露出宠溺的笑意。「你放心,绝对让你满意。」 正说间,门外又传来叩击的轻响,侯雪城抬一抬下巴,看着华紫轩。这意思很明确了,华紫轩只好苦笑着自动上前去开门。 门外是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,而对方显然也十分惊诧,一时都「啊」了一声,华紫轩不敢相信自己眼睛。「昀霞,妳怎么会来这里?」 华大小姐一时涨红了脸,她慌忙把手中的提篮移到身后。「我……只是来看看病人……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的?」 华紫轩也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这样跟着过来。若只是起疑,只要让人去调查就好,也不必这样跟着那人一整天。他沉默了一下,闻到空气中充满食物的香气,「妳带了吃食过来?」 华昀霞低下头,还没来得及说话,侯雪城已经开口,「既然拿来了,就放桌上,我很饿了。有点心吗?」 华大小姐还未曾回答,侯雪城已经拿过提篮,「已经很晚了,我要休息,你们若想留在这里,请自便。」 他显然没想过要和人一起用膳,事实上,他也从不和人同桌吃食。 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,少爷、小姐也不便继续留下,两人相望一眼,华紫轩终于了解和此人说话是不能绕圈子的。 他进入主题,「我有事情想同你商议。」 侯雪城把饭菜放上桌,头也不抬。「你说,我听。」 华紫轩反倒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,过了一会儿才说:「侯兄你武功如此精妙,却屈就当一个倒茶抹桌的小厮,实在太委屈,在下是想……」 侯雪城咀嚼着嘴里的饭菜,皱了皱眉,显然仍不满意食物质量,「你放心,既然给拆穿了,我也没打算再留,我不会给你添麻烦,明天我就带着我兄长离开。」 「不,我不是这意思。」 华紫轩有些慌忙,「侯兄在此,于我庄风雨飘摇之时,若能举手相助,我想对于敝庄将是无比荣幸。」 推开饭菜,侯雪城不打算委屈自己,打开了另一个食盒,看到里头的水晶糖烧,眉眼忍不住弯了一下。他用筷子夹起一颗吃了,眉眼又弯了一下。 连吃三颗,才抬起头来,心情显然好了很多,虽然仍然没有表情,但漂亮的凤眼一直保持弯弯的弧度。他失礼地用筷子指住华紫轩,示意他走近。「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敌人呢?」 华紫轩微微一笑,「在下对自己识人之明,也还算颇有自信。」 正说间,见侯雪城那双黑如深潭的瞳孔紧紧盯视自己。虽然漠然毫无感情,却隐隐灿光流动,光辉不可言。 华紫轩第一次与他正视,无法想象长得如此平凡的少年,竟有一双如此漂亮晶莹的眼眸,他一时不禁看呆了。 侯雪城也不理会他兄妹想什么,径自吃着点心。倒是没想让眼前的公子、小姐坐下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:「那么你打算如何安排?」 华紫轩这才回过神来。「我的想法是,侯兄身手如此了得,必不是等闲之辈,在此隐姓埋名定有苦衷,若是直接当门客招揽,府中人定要大作文章,您的身分怕被揭发。不如……」 他这么个说法,倒是引起侯雪城的兴致,他往前凑了凑,「不如什么?」 「侯兄也知道,敝庄内中除了这几日来助拳的宾客之外,尚有几十名武师,在下的意思,是想聘请侯兄来当这些武师的总教头。不知侯兄意下如何?」 华紫轩清清喉咙,诱之以利,「听说侯兄囊中略羞涩,若是当了教头,月银是目前的五倍,如此一来,你也能替令兄找个好大夫。」 侯雪城没有答话。 当武师,自然要涉入华府的恩怨,拿人钱财,与人消灾,目前他身无内力,如此强出头,恐怕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。 即使能自保,他这身分恐怕也要暴露,寒难州迟早会找上门来。而朱靖,最多再昏睡几天,伤势虽严重,却也不会致命。 侯雪城根本懒得考虑华紫轩这个提议,只是继续把剩下的糖烧一个接一个放入口中。 没有得到回答,华紫轩颇有些无奈,和妹妹互视一眼,「那我们先离开,希望侯兄能够考虑一下。」 华大小姐终于有机会开口。「侯方,篮子里的吃食和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,你若喜欢,我明天再做来给你吃好吗?」 侯雪城被引起兴趣,「饭菜也就罢了,不过点心嘛……妳除了这糖烧之外,还有什么拿手的?」 华昀霞脸颊微微地一红,道:「我会做很多种点心,每天给你弄不同花样,好吗?」 她一向以巾帼英雄自诩,但只要侯雪城那双闪着光辉的黑眸一对准她,自己便慌得心头乱跳。 华紫轩沉默地看着妹子,知道这时候不是问话的好时机,他扯了扯妹妹的衣袖,「晏了,让侯兄弟休息吧。」 他两人开了门,正要出去,侯雪城终于开口。 「慢着。」 两人回头,侯雪城看着两人那种期待的眼神,终于缓缓开口。「我不能答应你当贵庄的武师,不过,可以给你建议。隐湖派,不是你们惹得起的门派,最好的办法,就是把二公子华橘轩交出去。」 华紫轩苦笑,「我们不可能把二弟交出去,怎能眼睁睁看他送死呢?」 侯雪城眼中露出淡淡的讥嘲之色,但是没继续说什么,只道:「看在这盘点心的分上,指点你条路子。去找武当山的太极老人,把这个给他看。」 他从怀中,拿出一个木盒来,木盒开启,里面有一个鸽卵大的木球,被刻成太极的样式。 「拿这个给他,把要求说给他听,就说昔年故人让他办事。 「他欠我一个情,隐湖派主白笑初也欠他一个情,由他来说项,也许白笑初看他的情面,会愿意稍退一步,不然的话,以白门主的能耐,只怕你请再多的助拳高手,也是一个下场,灭门。」 华紫轩听到「太极老人」,不禁震惊。 那位武当山的名士,是前武当掌门,之前纵横武林数十年,武功超凡入圣,但十年来已经不问江湖中事,这人只凭一个信物,就可以请他出山?这个侯方,到底是什么人物?他再次端凝这眼前这人。 侯雪城的语气很冷漠,姿态很狂傲,却有一种睥睨天下,笑谈千古的气魄,让人不得不信他的话语。 华紫轩咬咬牙,对他拱手。「谢谢侯兄仗义,但是我的建议仍然不变,希望您能屈身对敝庄援手。」 侯雪城「嗤」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,不再回话,自去吃点心。 华紫轩等不到他的回话,知这人冷傲自持,便也不再多言,开了木门,让妹子先出去,然后回过头来,深深地凝望侯雪城一眼。 等到两兄妹退出房外,侯雪城吃完最后一颗糖烧,他站起身来,凝视着朱靖。 「朱靖。」 他轻声地道:「你不必急着醒来,我虽然从没有照看过人,但也做得不错对吗?我会等着你,会照顾你。你的伤势,我会替你治好,等着你醒来。」 他在朱靖床侧轻轻蹲下,抓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头发上,有种说不出的眷恋。「等你醒来,又会对我笑……你总是对我笑,难过也微笑,生气也微笑,我却从来都察觉不到你真实的感觉。 「朱靖,你什么时候醒来?醒来时还对我笑吗?」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。「虽然我二十多年来都习惯一个人,但是朱靖,我现在好想听听你的声音,叫我『雪城』……」 他抬起头来,看向窗外无尽的黑幕,阴沉的天际看不到半点月光,侯雪城一向清亮的目光黯淡下来。 朱靖放在他发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,侯雪城立即惊觉,查探他的状况,发现只是无意识地抽搐。 侯雪城忽然觉得自己可笑,他深深吸口气,蓦然站起身,对自己一时的软弱觉得厌恶。 「朱靖,我失去武功,但不是失去一切,我的名字就是我的骄傲,不管别人怎么看我,我的价值都不仅如此,你说是不是?」 他的声音恢复骄傲,头高高地昂起。 「你放心,你醒来,我与你同行,你不醒来,我背着你回王府,总不叫你吃半点苦头。」 他弯下身躯,看着朱靖苍白汗湿的脸孔,「所以,你不必担心,我……」 他说到一半,胸口忽然剧烈疼痛起来,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把钢刀在他体内残忍地搅动着,蔓延着他全身。一时之间让他站立不住,整个人跪倒在地。 他努力想支撑起自己身躯,却将朱靖的棉被也一起拉到地面,胸腔像是被碾碎了般,在那样苦苦挣扎之中,侯雪城全身衣服都湿透,胸口的痛楚像是钻入骨髓之中,他趴在地面上,只能勉强将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,全身颤抖着。 「朱靖……」 侯雪城在那样的痛楚中喃喃念着,「朱靖……」 在逐渐昏黑的视线中,侯雪城努力抬起视线,看着床上静静沉睡的男子侧脸,他那样盼望地看着,被痛楚所炙红的双目只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。似乎这张脸孔,这个人的存在,能带给他暂时的安乐。 他努力向前爬了一步,颤抖的手向上紧紧握住朱靖垂下床沿的手掌,「朱靖,我不能死在这里,起码要先将你……」 一道尖锐的痛楚有如电殛般穿过他的胸腹之间,侯雪城痛得整个弹跳痉挛起来。他想按住胸口,却又不愿放开朱靖的手。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渗入他的胸怀,似乎酸楚,又似乎孤绝,侯雪城无法分辨那样的滋味。 他不顾胸口如火烧的痛苦,深深吸了一口气,狂烈的炙痛几乎淹没他,冷汗瞬间已湿透衣襟。 「朱靖,你知道吗?我毕竟……」 他的声音喑哑,想说什么,却又因剧痛而语不成句,在那样艰难的挣扎中,他紧握住朱靖的手缓缓垂落地面,陷入黑暗。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朱靖的意识其实异常清明。 身边所发生的事情,他这几天其实断断续续都有意识,但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,眼皮沉重得睁不开。 一直到侯雪城握住他的手,然后蓦然放开,朱靖反射性地向前抓去,他这一动,竟牵扯到全身的伤处,那样锐利而深入骨髓的痛楚却及不上内心的恐慌,他睁开眼睛,粗重的喘息声充斥整个屋内。 窗外没有半点星光,屋内也没有烛火,黑压压的一片,就像是一个永无休止的噩梦。 朱靖茫然地睁大双眼,没有焦距的瞳孔逐渐恢复光芒,低低唤着,「雪城……雪城……」 他的声音低哑地响起,回荡在闇黑的夜雾里,却没有半点回音。不祥而可怕的感觉充斥着朱靖的胸膛。 他吃力地撑起身躯,无视身体上的剧痛,急切地在室内梭巡着,空荡的屋内没有半个人影。 即使在昏迷状态中,他也隐约知道某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。但为什么现在却不见人影? 他勉力提着一口气,扶着床沿下床,想把烛火点燃,脚下却冷不防踢到一个物体,绊得他几乎跌了一跤,顿然气血翻腾,汗如泉涌。勉强向前拖了几步,点燃了烛火,回首一看,登时心胆俱裂。 侯雪城静静地卧在床沿的地面,半侧的脸孔上染满了血迹,鲜红的血由他口里汩汩溢出,沿着下颚的线条低落,在地面扩大,在朱靖眼中鲜红得几近狰狞。 朱靖怔怔地看着,身形摇摇欲坠,眼前的景象忽然黑了下来。一瞬间,内腑似乎都翻腾起来。他挣扎地想保持清醒,但身体却失去重心。 缓缓地,他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,收回支撑在桌面的手掌,整个人无力的扑倒在地,半爬着到那人的身边,支撑起对方染红的脸庞,揭开他戴在脸上的面具。面具下的脸孔仍然俊秀得不可思议,却苍白得几乎透明。 「雪城……」 朱靖低柔着呼唤。 侯雪城颀长的身躯软软地仰卧在朱靖怀里,体温犹如冰块一般寒冷,呼吸已甚是微弱。那双一向显露着威严而冷峻的眼眸,此时紧紧地闭合着,睫毛下掩盖着深深的阴影。 若是在平常,没有任何人可以让这男子温驯地躺在另一人怀里,即使是朱靖,在与侯雪城经历过炽热的情事以后,侯雪城也是背过身躯,不让他随意碰触。但此刻,雪城就在他怀中,近在咫尺,却感觉远胜天涯。 朱靖紧紧地抱住他,随即注意到地面湿冷。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剧痛,慢慢地,将男子抱抬上床榻。 当他气喘吁吁地将侯雪城安顿好,才发现这床只能容纳一个人睡卧。而这人明显是让自己睡在床上,那么,雪城平常都是睡哪里? 朱靖抱着怀疑,眼神四下搜寻,终于,目光在墙角门边的角落里停了下来。那里堆放着几捆稻草,上头铺着简陋的衣物。 雪城每天,就睡在那里? 朱靖不敢置信,扶着墙壁,缓缓地走向稻禾铺就的草堆。 他在稻禾捆中跌坐下来,感到一阵微寒,不禁抬起头来。 只见木门虽然掩合着,但门缝却未曾密实,从缝隙中冷飕飕的吹入寒风,而这个角落,正是屋子的风头之处。为何侯雪城要选在这个地方睡卧? 朱靖低低地哽咽起来。 原来只有挡在此处,才能阻开寒风吹向朱靖平日睡卧之处,雪城竟是以自己身躯,来替他驱挡寒风…… 那么骄傲的侯雪城,那么任性,吃饭、更衣都要人服侍的侯雪城,衣白不沾尘的侯雪城,睡在这种湿寒龌龊的地方,只为了替自己阻挡寒风。 那个面对一切无畏无惧的男子,即使失去武功,也没有任何环境足以改变他的骄傲,即使吃苦受难,仍然倾尽一切保护自己。 朱靖抬起头,看着屋顶,不让自己热红的眼眶中流出眼泪来。爱人的骄傲与情义,自己若用眼泪回报,便是侮辱了他的高洁。 他模糊的视线望向躺在床上的男子,胸口和喉头像是梗住了一团热蜡,像是立即要炸了开来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终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。 第七章 侯雪城整整昏睡了三天。 当他醒来,还未睁开眼睛,便已发现周遭明显不对劲。 裹在身上的锦衣,盖在身上松软的绣被,和缓的微风吹拂于脸上,室内没有半点阴暗产生的霉气。 最令他震惊的是,身旁有着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。 但他马上就分辨出,那平和的呼吸,是属于朱靖特有的。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,屋内很明亮,窗棂上别着一串风铃,随风传来清脆如琉璃般的声响。 空气清新而温暖,侯雪城支起身来,梭巡四周,颇为疑惑。 朱靖的手一直环在他胸前,他一动就立即被惊醒。 「雪城……」 侯雪城回过头来,两人四目交接,一起开口道:「你终于醒了?」 两人同时发话,不禁都一愕,然后相视一笑,尽在不言中。 朱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,拂乱他一头黑发,眼神尽是宠溺。「你睡三天了,饿不饿?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。我让厨房每两个时辰熬粥一次,就怕你醒来时饿着没东西吃。」 侯雪城也不多问,点头说:「饿了。」 真的,肚子咕咕叫。下头人送粥食上来,侯雪城一边吃,一边紧盯着朱靖看。只觉得朱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,但已经不再青惨,显然是真的没事了,日后只需好好调养,应当不会留下痼疾。 他放下心事,只要朱靖安好,其它什么都无所谓,再大的事情临及,也未必不能应付。于是专心吃起来,很快就把半碗的粥吃得干净。 其实并没有饱,但他一向节制,知道空太久的胃不可多吃,也就放下筷子。眼睛四处梭巡,望向窗外,发现自己仍在华府。「怎么搬到这的?好像是内堂。你和他们说了身分?」 朱靖伤势还没有痊愈,披着长衣,倚靠在床柱上,安静地看着侯雪城吃东西,心里满满的,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。这时看他吃完了,也才发话。 「没有,但我除了身为王爷,还有其它的身分,我可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,出示腰牌,说奉了密谕行事,还能不延我们入主房吗?」 侯雪城「嗤」的一声,「一等带刀?我傲神宫下的门人,竟当了皇帝的侍卫,还真是光大门楣,师门积德。」言下不无讥刺之意。 但想了想,他又说:「如此说似乎也不甚公平,我身为一宫之主,还不是和自己师侄翻云覆雨,金枪佩玉鞘?要说师门积德,我心里可也有些别扭。」 朱靖听了简直哭笑不得,虽然知道江湖中人,对官府都没什么好感,侯雪城自幼行走江湖,当然也有这种想法……不过拿自己与他私下的情事来与之相比,不免不伦不类。 他打断侯雪城的话,「前些天你昏迷,呕了很多血,我让人看过,竟找不出毛病。也不知怎么回事。大夫推测说,兴许是你这些日子劳动太多,所以日前旧伤复发。你吃完就上来歇息吧,免得身体又受不住。」 说着朱靖的脸色黯淡下来,想起侯雪城在他昏迷时所吃的苦头。 「我听说华大小姐说了,你在这里,竟然做青衣小帽之贱役,你这辈子养尊处优,地位崇高荣耀,何曾做过这种事?」 他停了下来,过了很久,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。「你为了照顾我的伤,竟那么委屈。怎么不住客栈呢?又不是没银子使。」 侯雪城怔了一下,「我从不带银两,你不知吗?」他低下头,表情出奇地竟有些赧然。「想了很久,身上唯一值钱的,也只有那块玉像,但我想……你很重视那东西,所以我也不打算卖。」 朱靖凝视他半天,只觉得又怜又爱,他叹口气。「我身上暗袋里有银票,在我昏迷时,你替我换衣难道没察觉吗?就算没察觉,到附近镇上也可以拿我的信物去钱庄领银子,又不是不明白。」 侯雪城扬扬眉,「当然有看到,但那是你的,和我无关。钱庄的银子也是你的,而且寒难州的人马、势力遍布各省,又大肆搜查这附近城镇,只有不出这里才能确保安全。他怎也不会想到,我竟在此当个小厮。」 「我的银子,和你的有什么两样?何况你身分上是我师叔,我孝敬长辈本就是应该的。」朱靖十分无奈,没法理解侯雪城的死脑筋。 侯雪城仍然摇头。「若你清醒,孝敬我,自然是应该的,花你多少银子,我也不会心痛。但是你昏迷中,我拿你银子,就是不该。你和我,虽情分已不同,却仍是独立的个体,我自该有所分际。」 这样的骄傲与自持,朱靖简直无言。「所以宁可去做屈辱的贱役,也不肯稍微放下坚持?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自食其力,怎算屈辱?」 朱靖向他抬起手,侯雪城便走到他身旁,语气仍是懒散的。「朱靖,我毕竟不是你们京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,自小为了练功,什么苦头没吃过?后来闯荡江湖,连长途跋涉的艰辛、舟车劳顿的苦况都熬过了,现下当个青衣,对我而言,可和吃大白菜没什么两样。」 他话虽说得淡然,但朱靖自然明白,以侯雪城孤高的性情,他可以毫不眨眼地流血流汗,但要他屈身伏低做小,却比登天还难。 然而在大户人家执贱役,是须忍受非常多的侮辱和气苦,这其中有多少事端发生,朱靖猜也猜得出,而这人却全部忍了下来。 朱靖心情激动,伸手搂住侯雪城的腰。侯雪城回过头来,那双充满煞气的眼睛冷冷看着朱靖,逼得他只好收回手。 虽然侯雪城体内以往超凡入圣的功力已经不复存,但是那种君临天下的凌厉与威势,却完全没有更变,一个眼神就能要人不自觉地俯首称臣。 这让朱靖不觉有些气馁,放开他的手。「雪城,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呢?」他低低地叹息着,然后忽然紧紧拥住了他。 侯雪城这次没有避开朱靖。 这些日子,他独力照顾朱靖,夜间又常摸出府外,暗自探听寒难州在镇上布下的支线,又连番使计,故布疑阵,转移敌人的注意力。他武功已失,以一己之力,应付一个组织庞大的势力密集搜查,委实有些心力交瘁。 看到朱靖醒来,即使是修炼了七情不动、古井不波的冰心诀,内心犹自翻腾,委实欢喜无限。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,自己是如何地挂心朱靖伤势。 一向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,朱靖在腰间环绕的手臂似乎发着异常的高温,触烫他体肤。不知怎地,侯雪城觉着有些情动,只感到心跳加速,喉头干渴,小腹热流涌动,瞬间穿越四肢百骸。 除了被朱靖撩拨之外,侯雪城一向很少自己情动,此时也不晓得为何忽然无法控制。 他就着朱靖拥抱的姿势,竟伸手隔着衣襬握住了朱靖的下身。只听对方倒抽一口气,却也顺势硬了起来。 侯雪城虽仍没什么表情,脸颊却露出深深的酒涡。「让我看看宝枪有没有生锈,最近很久没好好擦枪了。」说罢探向更深,炽热的掌心隔着衣服,包裹住朱靖的玉囊之处。 感受到男人锐利的喘息和颤动,侯雪城眼波流转,横了朱靖一眼。 很肯定的,朱靖多年在官场上打滚,位高权重,武功又极高强,他拥有的坚韧与耐力,一向是众所称道的。但侯雪城如今表现出来的神态,是朱靖从来没有看过的风情,并不魅惑,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销魂之意,缠绵入骨。 朱靖的视线沿着他半裸出的漂亮锁骨,游移而上,到了侯雪城明显移动了一下的喉结处。 情欲忽然间如熔岩爆发。他使力将男子拥紧,粗暴地一口啃噬在侯雪城的喉头之上。 侯雪城一向清澈的声音被情欲迷蒙得喑哑而微弱,「啊……」他按住朱靖的后脑,仰起脖颈,让朱靖噬咬得更猛烈。 急促的呼吸,扯动朱靖肋上的伤势,却又无法避免地兴奋起来。朱靖的呼吸几乎是颤抖了。 他努力保持清醒,按开侯雪城的肩,困难地喘息着,「雪城,别闹我,我现下可没法子……」 他这里在推就,侯雪城那里却已经把膝盖插入朱靖双腿之间,少见的强悍,朱靖只觉得哭笑不得,却又笑不出来,他硬得难过。 侯雪城的声音不复平日冷硬,也有些不稳。「我知道你的伤势,你躺下来,我……」 正厮磨间,门外响起敲门声。 竟然在此时骚扰,简直罪该万死。两人相看一眼,一人声音一贯冷淡:「管他呢。」 另一人气息显然不稳,「怎能不管?你去开门,我整理衣冠。」 彼此僵持了半晌,敲门声又传来。侯雪城脸色一沉,恨恨掷下手中之物,直身而起。 只听朱靖痛呼,然后一声狼狈的怒吼传来:「雪城!」 ……这应该,是朱靖头一次对侯雪城咆哮。 但显然,被吼的男子毫无自觉,他自顾自地走到矮几上拿起面具戴上,一转眼,又变成那面目黎黑的十五、六岁少年。 打开门,侯雪城冷淡的眼眸抬起,对上来人含笑的脸孔,侯雪城的脸色沉得更黑了。「华大少,你来做什么?」 门外的男子微笑着,可没半点不悦。「侯公子,这些天你昏迷,我和舍妹着实担心了好些日子。方才下头人来报说你醒了,所以我来看看。你还好吗?」 侯雪城阴森的脸孔,根本懒得理会他。他本是随心所欲之人,拉着小几就顺势坐了下来,看也没看他一眼。 华紫轩不觉有些尴尬,俊秀的脸上染起一阵红晕。 朱靖已经理好衣裳,走向前来,不着痕迹地挡在侯雪城身前。「华公子,多谢你对舍弟关心,他已经没事了。还要感激你替舍弟找来那么优秀的大夫,不然舍弟恐怕还要多受几日苦头呢。」说着便欠了欠身子。 华紫轩显然对朱靖很有好感,他笑着让过朱靖的礼,「统领大人言重了,之前统领伤重,敝府疏于照护,此罪大人没有深究已让寒舍上下惶恐万分,感戴不已。家父之前已亲来请罪,小弟这里再次给您陪礼了。」 两人相对呵呵笑,侯雪城却觉得十分无趣,懒得听他们咬文嚼字。他站起来,擦过华紫轩的身躯,走向前推开窗子,看着窗外的花园。 那些花朵争妍斗奇,瑰丽无方,可见华府女眷花了多大心力照护。但在侯雪城眼里,再美也还没有朱靖半分好看。 朱靖真漂亮,看着自己的眼睛总是漾着笑意,比天山漾着寒波的天池还清澈。 但朱靖说花朵是漂亮的,想必应该是对的。所以侯雪城一向有空就专心领略朱靖所说的美感问题,可惜从来都是毫无所获,没有半分心得可言,侯雪城对此感到有些抑郁。 朱靖温暖的眼神照拂着侯雪城的背影,然后对着华紫轩微笑,语意恳切。 「姑不论贵府收容之德,令妹在我兄弟重伤急迫之时,仗义援手,予以相助,此恩德实乃无以相报。日后贵府若有在下可尽力之处,还望兄台不吝言明。在下必倾力以报,以效犬马。」 其实,此话正中华紫轩的心意。 他府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,外敌环伺,若有官府的人在此镇守,又是皇帝身边的宠臣,他若将此事传扬出去,江湖中人始终会忌惮三分。 他无意利用这两兄弟,也没打算传扬,但事实上,朱靖的存在与说法,让他纾解了极大部分的压力。 他感激地一笑,一切不言中,眼睛随着朱靖的视线,也看向侯雪城。「侯兄言重了。 「愚弟倒是认为,令弟很是了不起,明明身无武功,您此次南下奉今上密谕办案,遭贼人击伤,他为了不让您的仇家找上门,竟然隐姓埋名,以千金之躯,执钣斧之役,实乃高义,在下很是钦佩。」 侯雪城这才知道朱靖在华府中的说词,忍不住回首看了华紫轩一眼。 他戴着面具,其实脸色好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,但他衣领半开,漂亮的脖颈上有着明显的红印,那优美线条的锁骨上,仍布满薄汗,晶莹剔透,华紫轩视线不自主地被紧紧吸引着,忍不住伸手想触摸。 「这屋后头是花园,虫蚁多了些,你被咬得有些严重,我回头命人拿些上好的膏药来……」 伸出的手「啪」的一声被重重地击开,华紫轩蓦然惊跳起来,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。 华紫轩抬起头来,感觉到对方冷视自己的眼眸竟有着凌厉的杀意。这种恐怖而深沉有如地狱的压力,不是一般寻常的杀气,是那种多年在生死关头打滚、背负了无数条人命,像猛兽肆虐的杀气。 一瞬间,华紫轩似乎明白了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。他没有退缩,脸上仍然保持着自在的微笑。「侯兄弟既然大好了,食欲想必大开,有没有想吃什么?在下让人弄来给兄弟开开胃。」 侯雪城「哼」了一声,没有答话。 朱靖用袖口替他擦去脖颈间的薄汗,顺势替他拢好衣领,凝视侯雪城半晌,实在觉得无限爱惜。 「这次出来没带厨子老赵,没有合你胃口的点心,我让人去镇上替你选些精致的口味,你将就吃着,回去以后,我让老赵给你弄最丰富的点心,你说好不好?」 每当朱靖对他用那样柔和的语气,侯雪城就没了气势。他有时候觉得,朱靖似乎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。尤其每次戴着这面具,朱靖好像下意识真当他是十五、六岁的少年一般看待。 他有些没好气,「不必,我对点心没那么大兴趣,你身上伤还没好,去床上歇息……你要在这里待多久?」 最后的一句话,很显然是对着华紫轩说的。 华紫轩真是万分尴尬,但他此次前来实在负有任务,他正想说什么,侯雪城已经察觉到。 「门外是谁?」 朱靖早就已经发觉只是不好意思揭穿,华紫轩正想解释,侯雪城已经自顾自走去拉开房门。 门外站立的女子,正是在路边将他们带回庄院的华大小姐。 华昀霞低着头,被察觉自己的行踪,让她连耳根都红了。 自从知道侯雪城昏迷以后,实在日日担忧、无法放心,但她一个女子走入男人内室,却是十分不合时宜的。 何况她虽是江湖世家,却也是大家闺秀。之前在朱靖昏迷时进入侯雪城屋子,是因为她有感觉,这骄傲的男子不是拘于世俗礼数之人,而自己也就能够自在。但她却无法如此看待朱靖,只能竟日守在屋外,不断徘徊。 此时她努力对侯雪城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。「公子,你身子还好吗?」 侯雪城看了她一眼,眼睛就紧盯着少女手中紧抱着的包袱。「那是什么?」 华昀霞身为华府大小姐,一向被教育的大方得体,以端秀聪颖而远近驰名。但不知为什么,面对侯雪城,总是不晓得该如何应对。她抱着手中的包袱,期期艾艾地道:「这是……」 这时,华紫轩将她手中的包袱接过,拍拍自己妹子的肩膀,走入房中,将包袱放在桌上,缓缓解开。 那是一笼点心,正冒着热腾腾的烟雾。 掀开盖子,里头放了十二个精致的点心,都由绿色的荷叶包裹着,发出极其吸引人的香气来。 「舍妹知道侯兄弟喜欢吃点心,所以每天都亲自做了,等公子醒来便可以吃食……」 那样的心意连朱靖都懂得了,凝视在门外局促着站立的华昀霞,眼神十分复杂。 侯雪城却只看了点心一眼。 很冷淡的一眼。 让厨子老赵替他做点心是一回事,但不代表他也愿意让任何人包办他的吃食,即使手艺再好也一样。华昀霞的点心做的的确深投他所好,但华昀霞不是厨子,即使是好意,也是居心。而居心……一次就已经嫌多。 他闪开华紫轩向他递来点心的手,拉着朱靖,让他躺上床。「你休息吧,伤势不轻呢。」 朱靖正想说什么,隔着围墙花园,墙外传来小贩的叫声。「牡丹酥——好吃的牡丹酥——快来买哦,牡丹酥——」 叫卖声传来,侯雪城蓦然直起腰,连眼睛都闪亮起来。 「是上次老赵做的那个皇朝牡丹酥吗?想不到这里乡间也有得卖,不晓得口味如何。」 华紫轩身形一闪不见,再出现时,手中已经提着热腾腾的纸包,里头正是牡丹酥。红的、黄的、绿的、白的、紫的、青的、橙的,竟然有七色之多。他拿了一个,笑着递上前,侯雪城却抬起五只手指,远远止住了他。 侯雪城不明白,为何大家都当他和个小孩没两样,自己虽然戴着少年的面具,但再怎样也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,怎么这里个个都拿自己当小孩哄? 虽然这面具只是十五、六岁的少年模样,但那种冷飕飕的眼神,仍然让华紫轩背脊忍不住发汗。 侯雪城看着他,脸上没半点表情。 华紫轩怔怔地看着他举起的手掌,握着牡丹酥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,神色黯然地道:「只要是舍妹做的,或我买的,你就不肯吃吗?我们对你没有恶意,你看不出吗?」 门外,华昀霞低垂着粉颈,早已泫然欲泣。 「你们若对我有恶意,不会活到如今。」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冷淡。「我有说不吃吗?」 华紫轩惊讶地抬起头。 侯雪城伸出的手仍然没有放下,仍然比出五个手指,语气依旧是凛然而骄傲。「我要五个黄色的,替我多洒点花生粉。」 第八章 月悬中天,穿云拨霭,冷寂间华如清流,四下辉映。 天际银辉如泻,侯雪城一袭白衣,晕彩透过树影,如水色撒落在他的衣上,衬着那张俊秀的脸孔,显得风神秀雅,飘逸无匹。 他坐在庭院的藤椅上,一动也不动,像是正等待什么。 蓦然间,他神色微动,抬起头来,语声却是和缓的。「道长既然来了,便现身吧。我等你三天了。」 随着他的语声,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;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道士由林间闲步而出,这人衣着朴素,甚至有些邋遢,相貌平实,可说是毫不起眼,没半点武林高手的气派威势,他双手拢着袖口。 「侯施主,咱们有十三年不见了。」 这道士语气很是亲近,神态也颇有些随便,但侯雪城面色却是凝重的。在道士还未曾走近,他便缓缓站起身,然后才回答:「十三年,和十三天,有什么分别?道长没变,我也没变。」 道士一怔,不禁失笑。「是,侯施主倒是真的没变,还是这个老样儿,那时候你还只十二、三岁,也已经是这个冷峻的样儿了。 「只是……侯施主一向不理世事,怎会用武当太极谕请了贫道来?是让贫道替你办华家的事?」 侯雪城点头。「你徒子徒孙都替你查清楚了,我就不多说。隐湖派欠你一个情,你也欠傲神宫一个情,两相抵消,这谕令就算还给了你。」 太极老人也不多说。「好。」当下便应允下来。 他在侯雪城身边的石椅上落坐,伸手便搭上侯雪城的腕脉。侯雪城也不避开,只是看了看老人袖上的一块污迹,然后挪移开身躯。 太极老人只当不见。「侯施主,你的情况……很不好啊,听你呼吸说话便知,你气脉有损,丹田空荡,太阴脉从足入腹,寒气时上,贫道下头的门人也查到你正有难才会滞留此地。何不用那谕令,让贫道替你处理掉那些麻烦事?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我自己的麻烦,不需要别人替我解决。」 太极老人看着这年轻人傲岸的脸孔叹息一声。「侯施主,你执掌傲神宫已久,我两人在武林的辈分地位可说是一般无二。 但若只论年纪,贫道与老宫主乃是数十年至交。」 他看了看侯雪城的脸色,继续说道:「贫道一向当你和自己亲子侄没两样,现在他早我一步仙去,你若有个闪失,要贫道怎么去泉下面对你师父?」 侯雪城终于抬头看他一眼。「那是你的事情吧?」 太极老人深深吸口气,总算他修养深厚,道行高超,才没一掌劈死这不识相的小子。「外头镇上,寒难州布下天罗地网,就为了抓你,你眼下身无缚鸡之力,要如何应付这些豺狼虎豹?」 侯雪城并没有反驳他,过了很久,才说:「道长,你是看我自幼长大的,我也不必瞒你。我的确可以借你之力离开这里,但是该解决的终究没法解决。九皇爷那里,非我亲自处理不可……」 他停了一下,「但在处理前,我眷恋点时间,和朱靖相处的时间…… 「你知道吗?我和他……从没那样快活过。像个平凡的人一样,他不是王爷,我不是天山侯雪城,只是普通的两个男子。」 寒风吹来,侯雪城瑟缩了一下,忽然一笑。「要下雨啦。」 太极老人却不理会,皱着眉头,「你和朱靖,究竟什么关系?你该知道你不可对任何人动情。如今你功力尽失,还不回头吗?」 侯雪城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之色。「什么叫做感情,我至今仍不明白。但是我从没改变,一向从心所欲。至于后果如何……道长,你认为我会关心吗?」 太极老人只是摇头。「你为了他……唉,朱靖对你好吗?」 侯雪城轻轻地将袖口拉上。「他对我好或不好,又有何干呢?我只求能对他好。而如今,我这残废之身,却再帮不了他了。 「这些日子,我不断地想,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呢?失去武功的侯雪城,要如何定位自己……不是别人定位我,而是我如何定位自己呢?」 太极老人默然。「你失去武功,还是侯雪城,骨子里的强硬,是改不了的。难道还能把自己定位成个男宠吗?」 侯雪城点头。「不错,我是侯雪城,这永不会改变。我对自己有自信,我也有足够的坚强,但这都帮不了朱靖。所以当一切完结以后,我会去追寻自己除了武功之外的能力,对我自己重新定位,而在此之前……」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,看着林外若隐若现的光亮,那是朱靖在屋中的灯火。 「我想留住一点记忆,从以前到现在,朱靖身为王爷的那些责任、地位总在我之上,这也无妨。在这里,他却不必因为他是王爷而有许多责任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……我稍微贪恋了。」 太极老人看着这个男子,心中有着说不清的担忧。「你我都不是世俗之人,但是你改变太多,对你不是好事。朱靖对你而言,是祸而不是福啊,雪城你明白吗?」 「祸福岂能以他人来定论?」侯雪城嗤了一声,「道长,你说我改变太多,你错了,我自始自终都没变过。变的人,是你。是你的看法,你对我的观感。难道对你而言,我若不爱朱靖了,就能回到原来的侯雪城吗?我是怎样的人,难道由他人来定夺吗?」 说着他微微一笑。那样一向冷漠无感情的眼神,瞬间炽热起来,竟有着说不出的辉煌灿烂。就像是……要燃烧尽一切的厉烈。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。「看着朱靖,我会有一种情绪充塞着胸口。我喜欢看着他,所以贪恋……不过,那样的辰光,我并不期待长久,这些日子已经足够,我很开心。我也愿他开心。」 太极老人沉沉地叹息着,终于放弃说服眼前的男子。「除了华府之事,你让我办以外,真的不要我帮忙其它?」 侯雪城微微瞇了瞇眼,神色是冷漠的,他缓缓站起身,暗示交谈结束。「道长,你毕竟是武当耆老,我拿谕令给你,你便办谕令交代之事。我和朱靖之间,不要任何人插手……不然,你明白我的手段。」 回到房内,朱靖仍然在睡觉,侯雪城蹲坐在床沿看着他。 好喜欢,好喜欢这个人,就像是着了火般,日思夜想都是他。师父说自己的爱是错的,太极老人也这么说。知道的人,都这么讲论。但又怎么样呢? 侯雪城伸出手,碰触朱靖已经微微长出胡渣的脸庞。这人的坚毅一向深藏不露,有时正直得让侯雪城憎厌,但没办法不去喜爱他。 没有所谓的「错爱」。爱与不爱,岂非都是自己的事?觉得值得,也就够了。我觉得幸福过,这样的感觉,不是虚假。 若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,若能深刻地定位自己的存在,什么叫做「爱错」呢?欺骗的是自己,还是别人?侯雪城抬起头,静静地凝视窗外。 错的是人,还是爱?否定的是自己,还是情人?侯雪城不能明白,世人的爱情,为何包含着值不值得,爱可以分值得与否的吗?若真能分,朱靖是否值得呢? 侯雪城温和地看着床上沉睡的爱人。我爱他一刻,他便值得,我爱他永远,他仍一样值得。不在于他,只在于自己。但没人明白这道理吧?如此浅显的道理,但大家的思绪却是如此复杂…… 朱靖在他的抚摩下睁开眼睛,望着侯雪城一笑,疏懒而狷狂。那样的笑容,彷佛第一次见面朱靖对他的笑。时日流逝,大家都成长了,朱靖没变,自己也没变。而变的到底是什么呢? 「雪城。」 朱靖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颊侧。「即使明知道外头有追兵,我仍觉得幸福到极点。这几日,这一刻,我真永不会忘记,我不是靖王爷,你不是天山雪。我……不必时刻担忧你为我拼命……」 侯雪城不习惯自己的手让人这样紧握,便抽回手。「我虽不是天山雪,却还是侯雪城,这点不会变的。」 「我爱的,也只是侯雪城这个人而已。不论你如何变,我都一样。」朱靖看到侯雪城解衣,知道他要睡,便起身替他宽袍解扣。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,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。 「而雪城,你会爱我到何时呢?我不想被你厌倦,不想日后的某日,你与我的一切都变成敷衍和习惯。我认真的对待你,而你能对我认真到何时呢?」 侯雪城任他摘下自己的冠戴,「朱靖,我一向没感情,人的感情我一向不懂得拿捏。认识你这些年来,却没一日不想到你,我没想过日后会如何……不过,当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会改变,又如何要求别人不改变?但我不欺瞒自己,眼下就是一切。」 朱靖伸出手,将他紧紧拥抱在怀,「是的,你就是你,眼下就是一切,我也不多要求了,你总能明白我的心。乞求的爱情永远不会共鸣,怜悯同样不是爱。我总不放弃爱你便是了。」 侯雪城静默无声地倚靠在他肩怀,汲取男人的麝香味。朱靖极尽宠溺地抚摩着他的肩,摸他那结实的手臂,侯雪城很难得地没有反抗。两人紧紧相依,像是要给对方一点温柔,又像是在寻求对方的暖怀。 朱靖的拥抱宽阔而温暖,像长在岸边的柳条,千丝万缕地飘进侯雪城的心湖里,如同一片可以隐藏他的天地。他不愿在这方天地里藏匿自己,却能够享受着这属于他们的一刻。 侯雪城一向是孤独的,他也享受孤独,而朱靖,却是他内心天平的变数。说不清是留恋还是痛苦,是惋惜还是悲哀,侯雪城却是不后悔的。 他仰起头凝视着朱靖,第一次主动凑近他,轻轻啄了一下眼前男人的唇瓣。看着他由愕然,怔忡,再到迷惑失神,不自觉地展臂圈住他的颈项。 朱靖显然十分惊诧,但随即炽热起来,他的舌尖压过他的唇,直接滑入他口中,一手用力搂住侯雪城的腰,封住了他的退路,气息霸道地窜进他的四肢百骸。 侯雪城感到有些惊惶,他的吻令他感到害怕难受,灵魂似要被他吸引而去。但那样缠绵悱恻的吻,却抽走他骨髓中每一分反抗的意念,让他不自觉地放松戒备……他也不想戒备。在这眩晕迷乱中,慢慢地回应着,沉沦而瘫痪。 朱靖可以感受到侯雪城脸上的温暖气息。 刚刚他从门外进来时,自己便已醒转,面对的彷佛是一颗冻结成霜的心扉,像是一片在凄风苦雨中,被践踏被剥蚀的落叶,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冷煞袭面而来。但那时,侯雪城抚摩自己的时候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柔。 在深夜中,爱人彼此相拥,退靠到床上,侯雪城的身躯几近赤裸,依附着朱靖的身躯扭动。他深深地喘息着,意识虽饱含情欲,却仍旧清明,朱靖就压在他的上方,静静的凝视着他。 「怎么啦?」侯雪城忍不住开口,声音因情欲而显得沙哑。 话还没说完,已被朱靖狂野地翻转过身躯,双腿将他牢牢钳制在身下,烙下狂乱的吻痕。在进入双股间的那一剎那,侯雪城猛然咬紧嘴唇,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拗弯,犹如几乎折断的弓弦。 「呜……」 那样的痛苦和无助的神态,让朱靖忽然想起侯雪城如今的身体,已经不堪如此狂猛的爱意。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欲望,将侯雪城紧紧拥抱在胸前。 侯雪城不明白他为何停止,仰头看向他,感到朱靖的眼神充满伤怀,不禁伸手抚摸他的脸。爱人的身躯颤动了一下,拉过侯雪城的手,在他额前深深地印上一个深沉温柔的吻。 屋外滂沱大雨下了又停,停了又下,但是这对爱人,谁也不愿意主动分开,那样洋溢着爱的粼光,将彼此浸润在其中。 失去武功,又处在现在的险境,侯雪城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?在那样的缠绵中,朱靖揣摩着。 ……这样冷傲的男子,朱靖实在很想永远将他纳入自己羽翼之下。 但……那也不是侯雪城了。 天色微明,长雨如歌,氤氲的窒闷笼罩在屋里。 侯雪城张开眼睛,将朱靖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拨开,赤裸的下床,打开窗子。 天外朦胧的雾气与光线移入房内,室内半明半暗,将他笼罩在淡色的光圈中。他的脸庞半现半隐,眉眼濯濯,轮廓鲜明,那小麦色的皮肤在光线中有一种金色的基调。 他像是在倾听甚么,长睫如蝴蝶般微微颤动,双瞳中宝光流转,琉璃璀璨,眼神却深峻如层层岩雪,锐利如刀。 身上忽然被披上长袍,朱靖的声音传来,「你如今没了武功,抵御不了寒气,可别着凉了。」 「别傻了,我的冰心诀可还在,若抵挡不了寒气,之前如何去寒潭找冰鱼内丹的?」话虽如此,还是拢了拢衣袍,他冰寒的眼眸也温和下来。 朱靖替他将衣服穿置好,「就当我不想人看到你身体,你这样站在窗前,都要给别人看光啦。」正说间,他忽然直起腰,「这府里被包围了……好多人,光高手就二十来个,是隐湖派的人来了。」 侯雪城冷冷地道:「你现在才发觉?主屋上头有十四个,花园外头有八个,我们这里算是偏院,敌人主力尚未注意到。」 他停了一下,继续说:「那头已经打起来了,很快就要打到这里,高手似乎很多,看来太极老人的老脸没人肯卖帐……你收拾一下吧,咱们离开这恼人的庄子,我可不想给卷入什么麻烦,咱们麻烦够多了。」 朱靖吃了一惊,「那华家兄妹可有危险?华姑娘好歹帮了咱们一把,可别伤了。」他将头凑过去看着窗外,「起火了。他们连火都放,是打算鸡犬不留吗?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?看来那两人是没得救了,白笑初何等样的人物,若连太极的帐都不卖,肯定今次倾巢而出,实力雄厚。他儿子给华二杀死了,以那人阴毒个性,是不会放过华府的任何人的。」 朱靖想了想,「不行,恩义要顾,不然岂非禽兽不如?趁现在尚能脱身,起码要周全了华姑娘,我去探探有没有可伸手之处。」 「然后把咱们两人也赔了进去吗?」侯雪城冷冷地凝视窗外,双手抱胸,声音中没半分情感,「主屋早已经被包围,华昀霞插翅难飞。」 朱靖不以为然,「雪城,咱两人何时成了怕事之人?」 侯雪城也不生气,「你若真要救她,自然无妨,那便走吧。」 他一拢外袍,一脚已经跨上窗台,作势欲出,却给朱靖按住。「外头危险,你在这里候着,我去探探就回。」 他已经将侯雪城拉回床沿坐着,手脚利落地替他褪了外袍,穿上中衣,披起长衣,慢慢给他穿戴好,最后套上白色的武靴,一切弄停妥当,抬起脸来一笑。 「我出去查探,这里也不安全,你没了武功,可要当心些。等我带华姑娘回来,咱们马上离开。」他停了一下。「我先送你出庄吧。」 侯雪城摇头。「你若要去救人,便当抓紧时间,不必顾我。送我出去再回来,那些人早就死透了……我毕竟在江湖闯荡多年,即使没了武功,难道还不能自保吗?」他停了一下,「你若是碰到白笑初,千万别硬拼,你绝不是他的对手。」 朱靖对他的本事一向是佩服的,于是也不多话,轻轻拥住他一下,随即便消失在门外。 侯雪城看着他的背影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握住了桌上的枪。 为何哪里不去,却跑到这个纷争那么多的庄子?想要和朱靖静静过几天安稳日子有那么难吗?难道我两人真的是劳碌命?他不禁感到郁闷。 朱靖离开屋子,施展轻功,才到了主屋花园,已经听到喊杀之声不绝于耳,他隐身在树后观望情势。 两方人马已经斗在一起,其中尚有几名道士,想来就是武当门人。朱靖游目四顾,视线停在一个邋遢道人身上。那道人正与一个气度恢弘的白衣老人对掌,劲气翻飞,显然便是太极老人和白笑初了。 主屋广场已躺满了尸体,两方仍不休止的打斗。兵刃交错,血肉横飞,负伤者的呻吟,战胜者的狂笑,歹毒暗器密如飞蝗,华府之人均是带伤抗敌。华紫轩也在下头指挥着阵式,挥舞旗帜。 朱靖不动声色地注视这杀声震天的战局。 敌人攻势虽强,但华府也早有准备,那阵式的确变化精妙,攻拒之间续密严谨,且守阵之人俱都悍不畏死,进退之间分毫不乱,如同海岸边饱经风浪的礁石,一次次地抗击敌人进袭,始终不退一步。 但他料知天色全明,白笑初便要全力攻击,到时全庄人便是死路一条了。 正思忖间,忽看到一蓬刀光袭向华紫轩背后,华紫轩却尚未警觉,朱靖顾不得隐匿身形,长啸一声,已扑向前,长剑一带一引,登时将偷袭者了帐。 华紫轩看到他到来,不禁大喜。「侯靖兄,」他叫着朱靖的假名,「这里你先别管,快护着我妹子逃出去,我全家上下也感恩戴德。」他大声嘶吼着,眼眶赤红,状如疯虎,完全已经没有平日矜贵的形象。 朱靖与他背对背抗敌,连续劈翻了几个敌人。当机立断,问道:「贵府女眷藏匿何处?」 华紫轩惨笑着:「女眷?早已没有女眷了,只剩下我妹子一个。我让护院和清客们分头护着我娘和几名姨娘逃走,都给截在庄外了,刚才才送了头颅进来,我爹几乎疯了,也失手伤在白笑初手中!」 他咬牙切齿,「白笑初竟连女眷都下了毒手!」 朱靖一惊,但也不再多说。「你妹子人呢?」 华紫轩伸手往主屋某处一指,「我妹子安危就交给你了,带她走后别再回来,交代她别给我们报仇!」 他的神色充满悲伤和绝望,却又有一种不屈的昂扬,身上已经带着累累刀伤,鲜血早已浸透衣襟,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,「咱们被包围了,我让人给你开路。」 朱靖挥舞着剑,从齿缝迸出一句,「不必!」 蓦地,一声震慑全镇的长啸在天地间迸发,他的剑法有如匹练般划出一条圆滑劲疾的弧度,狂野无比地卷向敌人。只见剑影漫天,弥散绵密,有如天罗地网,纵横翻涌。 华紫轩大声赞喝:「好剑法!」 在不远之处,飞升的血光让白笑初往此处瞥了一眼。他实在没想到华府的弟子个个悍不畏死,本以为轻松胜利的战斗变成惨烈的搏杀,他紧紧握住拳头,示意手下加紧搏杀。 地惨天愁,这是一场困兽之斗,也是一场惨烈的杀戮,在敌人哀鸣着倒下时,朱靖仰起头,身形倏然拔高七、八丈,凌空一个轻巧的转折,无声无息地扑入主屋。 主屋中已空寂无人,朱靖顺着廊道潜行,华紫轩指引的地方并没有华昀霞的踪迹,他急促地穿梭着寻找踪迹,忽然心中生出警兆。 朱靖没有预警地向后一拗,险险避过了迎面袭来的一剑,他顺势单足上踢,将来人手中之剑踢飞丈远。 那人揉身上前,还要进袭,势若疯虎,朱靖已经看清来人,使出擒拿手握住来人手腕,沉声道:「住手,是我。」 瞬间交手,不过电光石火,那人仰起头来看到朱靖,似乎怔愕住了,停了半晌,像是立即要哭出来,但又马上忍住。「你来这里做什么?危险啊……侯二公子在哪儿?可安全吗?」 在这时候,仍然关心着侯雪城的安危,这人正是华昀霞。 朱靖拥着她,柔声道:「妳放心,他安全得很,要我来带妳出去到安全之处,妳且跟我来。」 「他让你来救我?」华昀霞像是想笑又想哭,有着一种极凄惨的悲哀,她忍着眼泪,「但我不走了,爹爹、哥哥都在外头拼命,我怎能贪生怕死,我也和他们同生共死去!」 朱靖摇头,「妳武功不够,出去只会让他们分心,没半点好处。妳兄长也只想妳能活着。妳要他们对你失望吗?」他停了一下,脸色转为严肃深沉,「跟我来。侯方在等着妳,我们一起离开。」 他毕竟是王爷身分,自有一股威严高华的王者之气,华昀霞也是个识大体的,又想起侯雪城,心中不禁一软,泪水登时流下,想着死前也该看他一眼。当下拾回自己的剑,跟着他走。 两人且行且走,专找隐密之处。但敌人已散布全庄,就待捉拿华府余党,只听一声叱喝:「什么人?」 话未说完,朱靖已一剑割断了那人喉口。 但这声音惊动了敌人,立时有六、七名隐湖派人包围住他两人,为首之人细看了华昀霞一眼。「这是华大小姐吧,给我找到了,可也算首功一件。」他笑起来,状甚得意,对朱靖说道:「你束手就擒,我可以给你个全尸。」 朱靖淡淡一笑,看那人衣领上绣着一只白色鵰翎图案,知道他是堂主身分,便缓缓抽出腰间长剑。也懒得说什么,剑尖微抖间,已如惊鸿般直刺到对手面门。 那人一惊,未料到敌手剑法如此快绝,竟手忙脚乱,左支右绌,窘态毕现。 但循声而来的敌手络绎不绝,朱靖虽无惧,一连被十几人围攻,一时也脱不了身。他护着华昀霞且战且走,渐渐杀出重围。 他不想将争斗引到侯雪城处,便折向西北偏门处,打算先行送她离开,但偏门处又是一场激烈的打斗,半个时辰下来,两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势。 越来越多的高手云集过来,华昀霞早已疲态毕现,全仗朱靖不时相护,但此时也支持不住,「匡啷」一声,手中长剑被打落于地。朱靖连忙挺剑挡住刺向华昀霞的几把长剑,一时顾不了自身,背上又多了条血槽。 他向前踉跄几步,不顾一切地将华昀霞举起,让她脚蹬在自己肩上,然后施力将她抛出墙外,「不必管我,妳先逃。」 敌人斥喝欲追,朱靖向前迈一步,横剑在地上画了条沙线,凛然道:「谁越过这线,别怪我剑下无情,除死无他。」说罢抱元守一,凝气以待。 众人对望一眼,对敌一场,他们对眼前之人的武功着实钦服。 此次隐湖派菁英倾巢而出,门主带来的都可说是一等一的高手,这人力敌数十位隐湖派高手围攻,而竟能毫无败象,足见其武功之强。若不是为了维护那女子,根本不可能受伤。 此时见他一夫当关,凛然无惧,那尖锐雄浑的气势不禁让人颇感戒惧。 正迟疑间,只听一声冷哼,竟是门主白笑初到了。朱靖抬起头一看到他,便知道此场征战已经完结。华府败了。 「尊驾何人?敢问台甫,山门何处?」白笑初来此不久,但已经看出这人武功之高实属少有,应变机巧,出招亦是准稳兼备,招式繁而不杂,博而不乱。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无名之辈。 朱靖看他一眼,古井不波地道:「在下藉藉江湖末流,不值一提,门主亲临,可是要亲自下场?」 白笑初微一沉吟,一使眼色,下了全力搏杀的手势,所有人便不顾一切地猛攻。 朱靖长剑绵绵不绝地回旋卷扫,紧紧守在墙前,分毫不动。他剑剑不求守而自守,不务攻而猛攻,招招攻守兼备,每一招之后均伏着精妙的后招,众人围攻良久,竟是近不得那沙线一步。 白笑初皱起眉头,终于等待不得,一挥手道:「都退下。」 他执下肩上披风,跨上前一步。只那一步,便让朱靖感到极为深沉的压力与杀气,彷佛切体的尖锐杀意。这种气势,他只曾在侯雪城身上感受过。 相对的两人一触即发,朱靖的伤口隐隐作痛,他强忍着痛楚,看着白笑初拔出刀,刀锋宝光流转,隐放青芒,忍不住赞道:「好刀。」 白笑初微微露出笑容,「此刀名曰『胡不归』。」 话还未说完,手中一刀已闪电劈出。那刀快如闪电,还未着意已迫近眉睫,那是高手中的绝顶高手。朱靖内伤未愈新伤又生,此时已如强弩之末,正待挡架,刀势已转向横劈而出,眼看就要卸下他一只手臂。 正在此时,一只枪横架而出,柔如柳絮,翩若惊鸿,像是全不着力,却将刀势引得一偏,那枪有如灵蛇出洞,一招一式、有板有格,清清楚楚,却是奇幻无方,瑰丽万状,随手拈来俱是精妙招数。 那人和白笑初眨眼间已攻守十多招,相互跃开,各自凝立,一时黯云涌动,朔风肃杀。 白笑初看着眼前神态傲岸的白衣人,眼瞳微微收缩。「侯雪城?」 「白笑初,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呢?」侯雪城收起枪,冷冷地看着他,声音却是出奇柔和。「或者我该叫你……太极老人吧?」 白笑初默然半晌,忽地一笑。「不愧是侯雪城。」他的神色很自在,态度很从容,即使被揭穿,仍然有种漫不经心的潇洒,甚至有种洞悉世情的倦意。「你何时察觉的?」 他挥手撤下身边的从人,只留下侯雪城和朱靖。 侯雪城快速看了朱靖周遭一遍,见到他的伤势,神色阴沉下来,伸手便按在朱靖背心,助他调息。他本来已无甚内力,但他身为一代宗主,对人体经脉了如指掌,稍一疏导,朱靖脸色便回复许多。 朱靖一周天过去,睁开眼来,看到他脸色,便知他心下极恼怒,忙说道:「皮肉伤而已,没伤到筋骨。」 侯雪城便不多问,伸手在他身上连点数指,力道虽然不够,认穴却是奇准,血流登时缓了。 他旁若无人地替朱靖疗伤,竟将隐湖派主视如无物,白笑初也不发怒,只是耐性地等候侯雪城响应。待确定朱靖无事,侯雪城这才微侧身躯,背部微触着朱靖,让彼此的体温互相氤氲着。 他的身形笔直得如同一把枪,神情古井不波。「之前,我回傲神宫请家师给朱靖运气疗伤,师父当时便已沉痾,长年卧床,故此力竭而死。之后我有验过他尸身,人中泛出青斑,眼角发红,舌苔肿胀。沉痾不治的理由,该是因为中毒。」 白笑初神情微动。「原来是为了替人治伤,我本料着他合该还有半年寿命。」 侯雪城扫了他一眼,继续说道:「那是长年被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侵蚀的关系。师父一向谨慎,就如我一般,从不碰外人送来的吃食。那如何会中毒呢? 「除了傲神宫人以外,师父唯一接触的外人,只有你一个,每日所饮,也是你武当『八仙观』送来的『毛尖』、『云雾』和『剑茶』,我当下去验了一下茶种,自然掌握其中可疑之处。」 白笑初点头,「既然如此,你又为何在这时使用『太极谕』召我前来?是打算报仇?但你身无内力,又怎的替你师父报仇?」 朱靖想起先前所看到的情景,那邋遢道人身上与白衣老人对掌一幕,显然其中一人乃是替身,自是这老者掩人耳目的手法了。 侯雪城语气淡漠,「隐湖派的白笑初,本就是武当弟子,和太极老人同门同师,你是他师弟,自然熟知他的一切,在太极老人失踪以后,你易容顶替他,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谋,可惜你不知晓一事,太极老人在五年前已仙去,就死在家师怀里。」 侯雪城语气十分平静,彷佛不知道自己口中说出的秘辛足以震惊武林。 「家师既知道你不是他,又何以心甘情愿饮下你送来的毒茶?这其中的道理,想必你比我明白。家师既然是心甘情愿,我又何必替他报仇?你们当年的恩怨,和我可没半点干系,我也不想理会。」 白笑初的笑意瞬间僵止在面上。「他知道我不是太极?」他的声音似笑似哭。「原来他一直知道,当年我三人共游江湖,他苦练冰心诀,视我与师兄心意为无物,我早立意要杀他。 「……后来师兄失踪,我顶替身分与他继续来往,原来他都知道……」 侯雪城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地道:「我传太极谕给你的理由,只有一个,就是让你白笑初知晓我很清楚你是谁,要你收手。可惜你执迷不悟,还要执意毁了华府。」 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冷漠。「白门主,我记得昨日亲口和你讲的话,我说:『你说我改变太多,你错了,我自始自终都没变过。变的人,是你。』这你可还记得?」 「是的,你始终没变,变的人是我,什么让我改变了?」 白笑初大笑起来,像是忽然疯狂一般,他红着眼,凑到侯雪城身前,「侯雪城,你告诉我,一个人要的情感,要到多么满,才足以淹进另一个人的心里?」 朱靖一惊,向前跨了一步,想将侯雪城遮掩在身后,侯雪城却格开了他,冷冷地凝视着白笑初。「我不晓得,但是爱一个人,岂不是自己的事情吗?」他缓缓转过头去,与朱靖视线接触。 那样遥远而不可及的眼神,让朱靖感到距离,他忍不住伸过手去,在侯雪城的腕上使劲握了一下。那力道与热度让侯雪城身躯震动,他转动腕骨挣脱对方的掌握,却又反手抓住朱靖衣袖。 白笑初的表情,像是在旷野里饥饿的狼。「你们练冰心诀的人,懂得什么叫做爱人?」 「我是不懂。」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我只知道,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。你喜欢月亮,不可能把月亮拿下来拢在袖口里。」 「我爱的是人,不是月亮,你的比喻太可笑。」 朱靖忽然开口,他的声音很沉很稳,像是坚定的盘石。 「但我认为,一旦爱上那人,那人对我而言的存在,就和月亮没什么两样了。如果他的光芒愿意照耀我,也不是我强迫来的。在天上的月亮,岂不是最美丽的吗?」说罢微微一笑。 那双清澈而透明的眼神直视着白笑初,如同秋水一样熠熠生辉,非常地干净。而侯雪城脸上忽起的红晕反映着雪衣上的余晖,刺痛了白笑初的眼睛,他不禁转过身去,像是怕干枯的眼泪再次流出。 过了很久,他负着手,没有回头,声音沙哑,「你们走吧,带着你们的朋友离开,我不为难她。」 侯雪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「为何不是你走?」 「因为……」 白笑初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沉着。「失去他以后,犬子是我生存仅有的意义,华府杀了他,就须付出血的代价…… 「侯雪城,我就是这样的人,不可能成为你。即使重来一次,我也只能这么做,我的感情不容人无视,即使我会因此痛苦一辈子……」 「为什么?」 「因为……我只能这般活着。」白笑初忍下了喉头的硬块,冷冷地道:「这就是我生存的方式。」 第九章 华府偌大的一座古老的府邸,在一天之内破败,猖狂的巨大火柱窜上天空,将天空云彩全部吹散,整个天际都映上鲜血般的红色。 熊熊的烈火直烧了一天一夜,爆裂声不绝于耳,烟尘滚滚连绵起伏。 月黯无芒,火舌照亮夜空,直冲云霄,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中遥远望去,仍可以看到那一抹惊心的红,像是美人脸上画出的一道胭脂,惊悚而凄厉。 大火熄灭后,朱靖与侯雪城携着华昀霞回到了山庄。 只见四周尽是墨黑的碎木,变形的屋瓦,残缺不全的尸块,阵阵焦臭的肉味传来,整个庄院一片狼藉。 在丝丝袅袅冒着青烟的废墟中,一只焦黑的手从瓦砾中伸起,向着天空,华昀霞认出了那手上戴着的玉扳指。 她惊叫着奔了过去,奋力挖掘。 朱靖拉开她,使力搬去残石断梁,在最里处一根焦黑的断梁显现出来,梁下压着几个焦黑的人形。 那些焦尸身体蜷缩成一团,像是缩水的橘子,死状惨不忍睹。 华昀霞看着那些无法辨认的脸,只觉得像是置身于无底冰窖,又像是全身被火烧灼的炽热,想喊出来,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,如同梦魇一般,咽管有着胆汁的味道。 她跌跪在地面,涂着淡红色蔻丹的指甲抠住青砖的缝隙,大睁的双眸彷佛随时要裂开出血,胸口隐约里发出赫赫的声音,丝丝作响,竟是哭也哭不出声。 朱靖想安慰,侯雪城却摇头将他拉到一边。「给她哭个够,难道让她别哭吗?」朱靖也就罢了。 朱靖想起华紫轩的豪爽温和,心下也不觉黯然,便寻了个处所挖坑,将寻到的尸体一一埋下,总要让人死有个安息所在。 侯雪城也不去理会两人,在附近折了几根树枝下来,自寻了一块青石抹净盘膝坐上,拿出怀中的玉剑慢慢雕刻着。 华昀霞始终没有哭出声,她哀哀地扶在父兄的尸体上静止不动。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,朱靖怕两人风寒,在院落中捡了枯枝生火取暖,篝火的火芒消长,在漆黑的深夜中闪烁不定。 万籁俱寂,偶尔远处传来昏鸦被惊起的鸣叫划开空寂,伴随着狂风穿过城楼的哨音,像是死神打开墓门,从深黑的地狱破土而出,召唤着徘徊在世间的亡灵之歌。草丛中传来几声狗哭,亡灵的叹息也近在耳侧。 侯雪城终于从青石上站起身躯,直接走向华昀霞。「妳若要报仇,我可以收妳为徒。以鲜血来安慰屈死的亡灵,用惨嚎去超度游荡的冤魂。妳若想远离伤心地,我可以让人送妳去任何地方。」 听到他的声音,华昀霞动了一下。抬起头来,她的目光呆滞,眼角是干枯的血红。「如果复仇是正义的,屠杀者与被屠杀者可有其它路走?」 「妳也可以选择以恩止冤,以恕化仇。」侯雪城淡淡地说道。他一向好洁,但在这充满恶臭的废墟中却始终不显异色。 他从怀中取出几根木像,「这是我雕的,可能不是完全神似。」他眼睛看着别处。「不要的话就丢了吧。」 华昀霞呆呆地伸手接过,过了很久才低头看,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,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哭泣。 那木像线条刚毅,但眉眼温柔,嘴角含笑,正是他父兄的遗像。她怔怔地看着那两只木像,一时间泪流满面。 侯雪城看着她,又问了相同的问题。「要报仇吗?」 「哥哥很喜欢你,我也……」华昀霞忽然说,这天外飞来一笔,让侯雪城不禁一怔,皱起了眉头。 她也没理会,继续说道:「但我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……我很庆幸认识了你们,我想哥哥也同样的想法。他常对我说起你,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的神情。」华昀霞说着,脸上没有红晕,只有更加深的惨白。 朱靖的声音插入,温和地说道:「华姑娘以后会找到更喜欢的男人。」 「是的。」 华昀霞露出淡淡的苦笑,「以后我有可能会爱上别人,但侯公子是不同的,将会永远存在我心里的一角,属于我最柔软的地方,所以我有责任要更幸福。 「我的生存意义,岂能在复仇之上?」华昀霞的眼睛灼亮地燃烧着,像是愤怒,又像是决心。 「仇可以不报,但我永不会忘记,我不斗气,但绝不丧失斗志。被杀的人,也有他们的生活和亲人,也会有我一样的悲伤…… 「不,我不报仇,但我要过得更好。」她紧紧抱住胸前的木雕,深深地弯下腰表达谢意。 「过得更好啊……」 侯雪城喃喃自语,他转过脸来,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女子,像是第一次认清女子的真面目。 在安顿好华昀霞以后,侯雪城和朱靖踏上了路途,两人都很沉默,想着白笑初与华昀霞所讲的话语。 「生存,需要有任何意义存在吗?」侯雪城不能理解。 朱靖想了想,「每个人的感知不同吧?但对我而言,上天赋予我们生命,便该使之有价值。」 这种说法,侯雪城无法理解。生存不需要有意义,因为「意义」两字太广博,而且也太重担。怎样的价值才有意义?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定论? 「上天有赋予人类,任何存在意义可言吗?」侯雪城不以为然,「根本没有,而是自我的评断而已,自己高抬自己的价值,所以认为自己有所谓的存在意义。」 朱靖笑出来,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。天色很冷,他紧握住爱人的手。「真正的存在价值,不在于上天,不必问别人。因为这意义在于,自己给自己的价值。要追求什么,给自己什么期许,给自己什么样的期待与自我满足。」 「存在的价值?」 朱靖耐心地解释着。「存在若真的有所谓的价值的话,绝对不是上天或别人给予的价值。因为,每个人,都只能满足于自己给自己的意义。因为活着该走向什么样的目标,从来不是别人能决定。」 侯雪城默然点头。生命只需要有目标,一个接一个目标阶段完成,而成就自己的意义价值。人和动物,从来没有任何不同存在,而之所以自认有所不同,就在于给予自己的意义价值。 即使未来崎岖无常,无所依循,但是,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。侯雪城不打算后悔。 「我的存在价值只有一个,就是守护我喜欢的人。即使付出任何代价都无妨……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。」 侯雪城想着,抬起头来,盯着朱靖的脸庞,像是要将他的脸庞刻划在心坎上,久久留恋不去。 那是一种决绝。 一出村落,侯雪城和朱靖便看到寒难州伫立在官道中央。 「你真是阴魂不散啊……」侯雪城并无纳罕,像是早就知道他会等候在此。 寒难州微笑。「我早查到两位在此落脚,只是不欲打扰,特在此处相迎,侯宫主请随我去吧。」 朱靖紧紧地拉住侯雪城,道:「我仍是那句话,除非我死,不然绝不任你和他走。」 侯雪城看他一眼。「这三个月来,我想了很久。你想守护我,我却又不想你受伤。我们躲避过,躲不了,这人阴魂不散地执着于我。那么唯一的法子,只有解决这个人了。所以,我会同他走。」 朱靖觉得不可思议,他总是不懂侯雪城在想什么。「你知道你让他带走的后果会是如何吗?九皇叔是怎么样的人,你根本一点也不清楚。你那么骄傲自尊的人,难道不怕他对你……」 「骄傲自尊?」 侯雪城嘴角现出一抹嘲讽。「什么是骄傲,什么是自尊?不为任何事情和屈辱所影响,才叫做骄傲或自尊……其它的事情算的了什么呢?怎么样的屈辱可以让我低下自尊,撤除骄傲?」 他的腰仍然挺得很直,那是不变的傲岸。「如果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,我就不叫做侯雪城。」 「我不明白。」朱靖深深吸一口气。「为什么你愿意和他走?九皇叔会伤害你啊。」 不明白吗?侯雪城的目光游移在寒难州脸上。这个人武功何等高强,与自己当初几乎不遑多让。如果朱靖死命抵挡,他会杀了朱靖吧。 自己束手就擒,至少能保全朱靖一条性命。自己怕怎样的屈辱呢?什么样的侮辱都不会影响自己的骄傲,身体的屈辱和伤害,根本不在他眼中。生死算得了什么呢?……我唯一所担忧的,只有朱靖你啊。 侯雪城却不再回答,缓步走向寒难州。 寒难州看着他,连自己也不懂那样复杂的情绪,只觉得胸口紧窒,嘴中干涩。「你终于肯和我同行了。」 侯雪城露齿一笑,笑容中有着无限的讥嘲。他负手道:「你之前伤了朱靖那么多剑,不就是这个目的吗?」 朱靖一咬牙,一把抓住侯雪城的手拉到自己身后。「不管如何,他要带走你,须先杀了我。」 侯雪城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。这就是朱靖的意思吗?死也不让自己离开?死也不让自己受伤?这是他的感情。 他低下头来,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。 第一次,侯雪城的声音充满了柔和。 「好啊,那你就死吧。」 朱靖不由得一怔,尚未明白,侯雪城已经伸出手,环过他的颈子,强迫朱靖转过身。 朱靖正要说话,侯雪城温润而略显冰冷的唇已经盖在他的唇上,旁若无人地与他拥吻。 两人唇齿交缠,朱靖只觉得胸口鼓胀,浑忘了一切,只想紧紧拥抱怀中之人。这个人,是他想拼尽性命保护的。这个人,是他想永远守候的。这个人,是他日思夜想的。这个人,是他一切的一切。 两人的接吻又苦又甘,在这样生死存亡之间,朱靖用力拥住他,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。他只觉得想流泪,不是为了悲伤,而是因为感动。 侯雪城的唇齿离开他的唇,轻轻地用脸颊贴住朱靖的脸。 冰心诀的反袭在两人接吻后漫山倒海地在他的经脉中奔腾,让他痛得几乎有些痉挛。 他胸口不断起伏,只觉得喉头发甜,硬是咽下了那口几乎喷出来的鲜血。但是不知怎么,他却只想微笑。 这样狂烈的心情让他真正有身为人类的感觉。倾心倾意为着一个人,爱着一个人,因他而喜,为他而忧;想拥抱,想亲近,想与他亲密。第一次,他那么深切地感受到对于朱靖的深爱。 这就是爱情了。 忽然之间他有所明白。 原来我……一直爱着他…… 朱靖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他眼眶湿热。「雪城,你那么坚强,软弱的却是我。我拼却性命,也不让你离开我…… 「孤寂了那么多年,我好不容易拥有了你,自小你受了那么多的苦,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已经很够了。」 他用力按住侯雪城的肩膀。「别再为了我而受伤,我真的无法忍受了。」他忽然用力抱住他,几乎语不成声。 「为何我们总是……这样的……凄风苦雨……」 侯雪城已经痛得全身都是冷汗,他抬头凝视着他,目光无限地柔和。「……即使如此,你会后悔吗?」 朱靖艰难地笑了笑。「不管怎么样,能爱你,我就感觉很幸福。」 侯雪城默然许久,他一只手抚摸着朱靖的脸庞。「我从没想过后悔两个字,不管是怎样的阻难,我都……」他没有说下去,最后开口。「我做我想做的事情,正如……现在这样,也是我想做的。」 朱靖只觉得小腹一热,一种尖锐的刺痛让他全身瘫软,他按住腹部,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腹上的玉色小剑。 「你……」鲜血从他的小腹泉涌而出,这一剑的确相当狠,毫无情分地深入到他体内。 侯雪城退开一步,眼神冷硬,「不这样,你不会松手吧?目前和寒难州争斗,只会让你平白送了性命,我仍是会让他带走。这一剑是让你恢复理智。如果要帮我,那就之后想办法吧。」 他冷冷地看着朱靖缓缓由他身上滑落,跪倒在地面。然后目光移到寒难州身上。「我们走吧。」 寒难州目光阴毒地看着朱靖,随即笑了出来。「侯宫主,你的手段还真狠。先让人到天堂,再将人狠狠推入地狱。 「这人不是你所爱的人吗?你也下得了手,果然是无毒不丈夫。但是……我还真羡慕朱靖,你对他真是……倾心相爱……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废话少说,别浪费时辰。」 忽然他扬声。「尊皇箭,之前妳说过一句话,『今日之赐,尊皇箭门永难忘怀。』现在我有个要求,妳知道是什么要求吧?」 尊皇箭柔媚的声音由四面八方传来。「侯宫主放心,当日之赐,尊皇箭永难忘怀。这份恩情我会偿还。我会护送朱王爷安全回府,这是我应允你的事情,任何人都别想伤害他。」 寒难州目光一闪,随即一笑,道:「侯宫主还真是心思细密啊。好吧,我们出发。」 陌旁左右忽然有两名黑衣人牵出马匹来,两人骑上马去。 朱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那声音简直有似将要撕裂。「雪城,你回来,别离开我……雪城,雪城——」 侯雪城没有回头,眼睛直视前方。双腿一夹马腹,当先策马奔离。他仰起头看着天边。 朱靖,我说过,只要你想要的,我都替你去做。这个九皇爷,我非杀了他不可。他对我的执着,会伤害到你。 我愿意去,不只是因为怕寒难州伤害你,而是为了那个九皇爷,无论这人是什么身分,我都不允许。师父说过,祸根就要拔除。九皇爷这个祸根,我不计任何代价,都要铲除掉,不然你以后还不知道要为他吃多少苦头。 人生分分合合,岂有定数? 朱靖,我什么都不在意,我只要你活着就好。只要你活着,我就只有安慰,任何屈辱都能甘之如饴。 因为……我的确已经受尽了孤寂之苦。 他轻轻地低下头。 看着他们离去,尊皇箭缓缓现出身形。朱靖仍然沥血嘶吼着:「雪城……雪城——」 尊皇箭轻轻地叹息一声。「也许你现在觉得比什么都痛苦,但是朱王爷,我……好生羡慕你……」 第十章 在那样深黑的夜,似乎一切都该归于暗寂,但是男人们的粗喘声和淫笑声却不绝于耳。 在简陋的屋子中,一个男人屈辱的跪趴在地上,双脚都扣着粗重的铁链,他的衣衫染着黑褐色的血迹硬块和黄色的泥垢,在重重迭迭深浅不一的污秽中,已经完全无法看出原来的雪白色。 碎裂的布块几乎无法蔽体。 但是围绕着他的男人们似乎没有人在意,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,在那男子身上肆虐着,在他体内和身体上弄出深浅不一的伤痕。 有人在他体内律动;有人围绕着他用小刀切割着他的皮肤;有人将自己未曾清洗过的阳具硬塞入男人的嘴中。 那男子除了双脚被铁链紧缚住,脖子上也如家畜般被锁链紧扣住。 那双去除掉了手套的双手被极细的铁丝所圈住,红肿乌青的手腕上隐隐泛出血丝来。他两手交迭的支撑在地面上,削瘦的身体被身后的律动撞击得往前倾,却又马上被粗鲁地拉回。 那张原本应该极俊秀的脸孔已经不成人形,沾满了淫秽的黏液,薄翘的唇角也乌青瘀肿,黑发纠结着,全身因为久未清洗,未曾医治的伤口因为溃烂而散发出阵阵令人掩鼻的恶臭。 地上丢满了可怕而凌虐人的器具,粗细不一的阳具型木棍,中空而发黑的管竹,挂着倒钩的鞭子,甚至壁面旁还有装上倒刺的大型铁架和锁链。 从男人身上的伤势来看,他显然饱受了所有器具的凌虐。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看出他所受到的折磨是如何地可怕。 若是仔细观看,他原本深黑的眼睛已经蒙上了淡淡的灰翳,不再通澈而明亮,以往灵活转动的黑眸已经呆滞而木然,不再有任何反光。 那双眼睛,是完全瞎盲的眸子。 那双原本充满劲道修长的双腿,现在只有青紫和伤痕,削瘦得让人怀疑是否可以支撑身体的重量,但是如果看到他的脚胫之处,便可知道他将永远也无法站立,那脚胫上两条深深的切痕,代表了他的脚筋已经被人残忍地切断。 便如朱九皇爷曾经说过的话。「用铁链拴住他,把他手脚都折断!要他这辈子都只能跪在地上吃饭,让他千人骑万人压,要让他被狗上……让他下贱得连猪都不如!」 侯雪城从来没有放弃抵抗。 他不喜欢,他就反抗,即使反击的力道微薄得可笑也一样,不论如何残虐的刑罚或可怕的虐待施加在他身上,他都冷冷地、嘲讽地不吭一声,然后反击得更加强烈。直到手脚经脉被割断为止。 但是这个男人的脸孔却仍是平静而冰冷。虽然受到那样非人的凌虐和屈辱,但只要有人看到他的脸,就知道他完全没有恐惧和卑下的情绪。即使在这些凌辱他的人面前,他也骄傲一如帝王。 这样高傲的神态让那些男人感到受挫,也就加深了对他的残害。日复一日,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加可怕的刑罚和屈辱施加在他的身上。 他们让他有如畜生般活着,所吃的食物竟然是狗吃剩的,硬是强迫他进食。让他永远只能如狗般爬跪,永远不能站立。在侵犯他的时候,也永远只能在地面上,让他趴跪着接受。 对于这些屈辱,要说侯雪城能够淡然处之,那真是不可能的。但是他心里却觉得很满足,至少朱靖还活着。他从不觉得自己有所谓的牺牲,根本上,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,对他而言,朱靖的生死在乎一切之上。 在寒难州带他回九皇爷府之后,朱九只看着他阴笑一声,便命人带他下去,然后便是这些数不清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凌虐和侮辱。两个月来,他没有看过其它的人,包括朱九或寒难州。 从白日到深夜,他都会被带到这间小屋接受凌虐。然后等这些人欲望发泄完毕,便会将他丢入深黑的地窖中,那里充满了老鼠和泥泞,恶臭和湿寒。还有无数其它牢犯的呻吟和哀号。 侯雪城闭上眼睛,对目前的他而言,哪里都是永远的黑暗。他再也看不到朱靖的脸孔,也看不到这些男人狞恶的笑容,他只能从那些人的笑声中判断即将被施加在身上的刑罚……永远的黑夜。 后悔吗?朱九曾派人来问。后悔曾经那样放肆的对我吗? 侯雪城没有回答。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过的事情。成者为王,败者为寇。这就是江湖。更何况,一切的一切,都还未有定数。 他没有想过要等待朱靖来拯救,因为目前他手中还有一个王牌,那是所有人都不知晓的,唯一知道的老宫主,之前已经仙逝。 侯雪城的武功能到那样的境界,其中最重要的,就是他能等,能忍,能狠到人所不及,包括对于自己无情的手段。 他知道,一切终将会在朱九露面后有个结果。 但是朱九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? 他知道不久了,但是他还能等到那个时辰吗?冰心诀的反噬已经让他失去视力,在那些人砍断他的脚筋之前,他早就已经不太能行走了。很快地他将连听觉都丧失,然后全身会瘫痪,成为地道的废人,接下来便是步入死亡的开始。 朱九皇爷能让他等待多久呢? 在那样的地狱煎熬中,忽然他感到体内肆虐的炙挺急速地抽出他体内。隐约中,听到有人开声。「你们也够了,将他清洗一下,王爷要见他。」 时间到了。侯雪城在心里冷笑,在失去武功之后,他还忍辱活下,就是要替朱靖除掉这个碍眼的东西,那么朱靖日后便能够高枕无忧。 他一直记得朱靖很久以前说过,最幸福的事情,就是有最爱的人在身边,陪伴他尽心国事。当这人除去以后,朱靖将来娶妻生子,那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吧? 那些人将他清洗干净,随便包扎了伤口,并没有除下他的锁链,由于他已经不能行走,那来传命的人便将他抱起。 「好轻。」那人吃了一惊,看着怀中这曾以武功震惊天下的男人。他以自己外衣包裹住侯雪城,一边行走,一边自言自语。「别惹怒皇爷啊,不然你只会遭到更多的侮辱。」 侯雪城闭着眼睛,感觉这人穿过长长的回廊,走进一间内室。然后被那人放在床上。那人用锦被盖住他,小声地道:「这里是皇爷的屋子,他都在这里……临幸那些侍僮……您千万别反抗,忍忍就过去了。」 侯雪城没有回答他。那名内侍又道:「我是寒当家派来内应的人,请您相信,寒当家没有料到九皇爷会那么对您。当初九皇爷答允他的是,如果将你带回,略施薄惩后便将您赏赐给寒当家的。 「……不管如何,寒当家真的很歉意,他一定会救出您的。」 侯雪城仍然没有出声。那名内侍轻叹一声,便即退出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廊外传来脚步声。侯雪城睁开眼睛,他马上分辨出,那是朱九的脚步。 朱九进了屋子,走到床前,凝望着侯雪城。不知道为什么,对这个人在深切痛恨之中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 这两个月,那种复杂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。也许,得到他以后,便可以将他和其它侍僮一样弃之如屣。他一声不响地脱掉自己的衣服。 「那么漂亮的眼睛,瞎了吗?变成瞎子了啊?」他勾起侯雪城的下颚仔细观赏着。「看看你,瘦了那么多,那些人没有好好服侍你吗?这两个月让你这淫荡的身体很舒服吧?日夜都有人操你。」 侯雪城呆滞的目光穿透他。彷佛毫无感觉。朱九摸摸他的脸,忽然反手赏了他一耳光。 「现在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了吗?我不会让你好过的。过了今日,还继续让你被那些男人操,让你像狗一样地舔他们的东西。」 侯雪城被打得整个侧过身,几乎跌下床褥。他像个娃娃一样动也不动,只有脸上倔强的线条显出他不屈的傲然。 那样的骄傲只让朱九更加兴奋,他不断地击打侯雪城的头脸和身躯,直到自己也开始觉得气喘。「你被打得很爽吧?贱货,把脚张开!」 朱九解开自己的裤带,也不脱掉侯雪城的上衫,直接将他下襬扯高,扳开他的双腿,毫无前戏地便想挺身进入。 侯雪城眼睛看不到,却感受到股间即将侵犯的压力,他震动了一下,似乎碰触到什么恶心的东西般,在一瞬间,他用力推开朱九,整个身躯跌落地面。 他的脚筋被切断,早已无力站起,双腕也被铁丝缚住,只能在地上勉强用手肘施力拖着身体爬行。 他身上的伤口破裂,鲜血不断涌出,沿着四肢一滴滴的落下地面,麦色的身躯上尽是众人凌虐的累累伤痕,真是只有一个「惨」字可以形容。 朱九笑起来,也不阻止他,看着他在地上摸索爬行着。 只听「碰」的一声,侯雪城的头部撞击到墙面,却没放弃,他紧靠着壁边拖双脚爬行,不断撞击到桌椅。 瞎掉的野兽即使有牙,也咬不着敌人了,何况是已经被废去四肢的野兽,即使这是天下第一的侯雪城也是一样。 朱九狂妄地大笑起来,「这么不愿意被我上?你不是给别人上得很爽吗?你还以为你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雪城吗?落到了我手里,你就比最低贱的畜生还不如。」 侯雪城听而不闻,肩膀摩擦着墙边向前爬行。要让他被这变态恶心的男人上,简直和吃掉一坛蛆没两样。他的手脚的筋脉都被挑断,手肘拖着身躯爬行,在陶瓷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。 朱九下了床,用脚将他的身躯踏住,「你喜欢在地上被上?那也可以,我喜欢这调调。」 他拉开侯雪城的双腿。那双漂亮修长的腿,早已经被废掉筋脉而无力抵抗,朱九的手指轻轻戳入男子的股间,感觉到那样紧密包裹的紧窒,「被上得那么频繁,你还能有这样的弹性,怪不得那些人这么赞赏你的身体。 「其实我也不想让那些狗东西得到你,不过如果没有他们好好折腾你一番,你哪里会那么乖巧?我也是一番苦心哪。」朱九啃咬着侯雪城的胸口。 侯雪城毫无表情地承受他的肆虐,嘴角却有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冷嘲。即使朱九逗弄他,他的身躯始终僵硬。 朱九有些恼怒,手指用力在他体内抽动着,「你淫荡的身体,看来被那些杂种训练的很好啊。名震天下的侯雪城,天下第一宫的宫主,你现在只是一只被我上的狗,感觉怎么样?回答我!」 朱九的欲望勃发,他抽出手指,双手捧住侯雪城的臀部,浑然不管那红肿的洞口泛出的血迹,便要不顾一切地顶入。 侯雪城由他拉开自己的大腿,其实他没有很清楚这样的说词叫做侮辱。对自己的身体,他从未觉得有羞耻过,身体不就是身体吗?一个躯壳而已,为何这人像是说得很愉快的样子? 感觉到双腿间即将侵犯的威胁,他终于睁开眼睛,对着朱九露出微笑,那种微笑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。 「我没什么好说的,我只想问你一句话。」 朱九收敛了笑容,他的表情几乎是狞恶的。「你说。」 侯雪城拂着手上被铁丝绑住的手腕。淡淡地问道:「上你亲生儿子,真不知你感觉会如何?」 朱九的笑容僵硬了一下,随即大笑。「你果然淫荡,想要和我玩父亲上儿子的游戏。好啊,乖儿子,你是被上得不够,老子马上如你的意。」 他激动的下体硬到几乎像是要爆炸,自从失去那个女人以后,就没有那么想要过,这个侯雪城让他充满挑战性,果然不同凡响。他兴奋地笑起来,将男子抱上床褥,打算在他身上好好肆虐。 侯雪城静静闭上眼睛……是的,就这样了,反正这样对结局也许更好吧?若是朱九知道事实,会怎么样呢?他要的就是朱九的动摇。只要有了动摇,即使是目前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,也能轻易对付。 只要没有了朱九,终有一日,大家可以看到朱靖龙遨九天,再没有一点阻碍。而自己看不看得到,又有什么重要的呢? 朱九丝毫不受他冷漠的影响。如果能奸淫侯雪城,绝对会有种充满罪恶的快感。不管如何侮辱他、践踏他到最低下的地位,他都一副高洁不可侵犯的神态,既不卑屈,也不痛恨,只是轻蔑。这让他更加想要征服此人。 那张俊秀的脸孔,让他有种错觉,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,那个最亲爱也最让他痛恨的脸孔……那时候,那个人也是以同样轻蔑的表情在他身下。那个人…… 他不再去想象,只觉得欲望充斥全身,他的欲望开始探入侯雪城的身躯,才刚有动作,侯雪城忽然开口了。 「从前,大约二十年前吧,在边陲地带,有一个大户人家,忽然遭到盗匪的侵袭。其中有一个四、五岁的小男孩,因为被奶妈藏到衣橱里,所以逃过了一劫。」 朱九停了下来,笑道:「你在这时怎么忽然讲起故事来,想增加情趣吗?好啊,你继续说,我继续爽。」他伸出舌头来舔吮着侯雪城的颈子,然后用力咬下,轻舔着涌出来的血液。 侯雪城丝毫没有痛楚的神情。 他继续说道:「等小男孩从衣橱被抓出来,花厅所有家人都已被杀害。抓住他的男人像疯狂了一般,大叫小男孩娘亲的闺名。 「小男孩的娘亲终于出现,和那男人发生了争论。那人大声吼叫:『妳为何要背叛我?』」 朱九有些僵硬。「你想说什么?」 侯雪城空洞的眼神穿透了他,穿透了屋宇,像是凝注着浩瀚的天际。「那小男孩的娘亲可没打算救自己儿子,催促着男人快下手杀了小男孩,那男人发出笑声,说不杀这孩子,要将他带回去,当自己的娈童,日夜的奸淫他。」 朱九忽然截口。 「谁告诉你那件事情的?回答我!」他的表情狰狞,「你提这件事是什么意思?谁让你去查的?」 侯雪城不动声色。「你何必问我呢?将我翻转过去,就知道一切了。」 朱九冷笑一声,「你那么想趴着让我干,就说一声,当畜生当久了是吗?喜欢让人从后面上?好啊,乖儿子,老子就从后面上你!」 他将侯雪城的身躯翻了过去,下体随即顶了上去,抵住他的臀间,道:「屁股抬高!」 侯雪城这次出奇地乖顺,挺高下身。他继续说道:「那母亲听了却毫不在意,甚至大笑出声。 「小男孩害怕了,一口咬住抓住他的男人的手,那人吃痛赏了他一巴掌,小男孩正好跌到他娘亲身边,想他娘亲救他。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背部像烧灼一样的疼痛起来,转过脸,正好看到他娘亲提着剑,对自己疯狂的笑着……」 即使全身血液都吶喊着要奸淫眼前的人,朱九却动弹不得。他阴沉着脸,神色邪恶的危险。「你从哪里打听来的,你想说什么?」 侯雪城用手肘支撑着上身。毫不理会他的疑问。「那女人大笑着:『朱九,六、七年前我被你奸淫生下的孽种,今日就还给你,杀了他,是我身为娘亲最后对他的情义……乖儿子,你别怨你娘亲,要怪就怪你有这样一个畜生的亲爹!』」 侯雪城对着身后完全静止住的男子问道:「你有没有觉得这剧情很熟悉?」 朱九僵硬地垂下了手,抚摸着侯雪城的脸庞,他的声音低沉粗嘎。「你……是谁?」 侯雪城没有回答。「我再问你一次,你还想上了你的亲生儿子吗?」 朱九的手颤抖起来,「那个孩子,根本已经死了,已经死了!……你不要欺瞒我,告诉我实话!」 他忽然疯狂地撕扯着侯雪城的上衫,赫然看到他背上那道由肩膀延伸而下直到腰部的狰狞伤痕,那伤势,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旧伤,但仍翻转突起的纠结着,可见当年下手之人的狠心与决绝。 「那男人看到那女子自刎时,在最爱之人与亲子死亡的痛苦中几乎发疯,也没人顾及那孩子生死了……」侯雪城像是嘲弄地扬起眉毛。 「这时傲神宫的某任宫主正好经过,发现那垂死的孩子有着上佳的练武骨骼,就将他带回宫里。 「不出几年,那孩子就任傲神宫的宫主,也算是奇迹了,你说是不是?」 朱九瞪视着侯雪城背脊上的旧伤,全身颤抖着。 这被他欺凌侮辱至此的男子,被他赏给所有下属玩弄的男子,将他双腿弄断,让他双目失明,他用最下流的手段折磨他……这差点被他侵犯的男子,竟然是他亲生的儿子。 除了这孩子的母亲,他不和任何女人做。只找男人来泄欲。这个孩子,是他唯一的子嗣。而自己却对他…… 他全身发冷,第一件事便是向后退开。 侯雪城却顺势翻转过来,用力将朱九的头往下按,让他凝视着自己空洞的眼睛。「回答我,你还想上自己亲儿子吗?」 即使瞎了,仍是那样漂亮的眼睛,朱九感觉自己萎靡的阳具在那样的眼珠凝望下又胀大起来。 「不要这样看着我!」 他粗鲁地再次将侯雪城翻过身,作孽啊,这是天作孽,还是人作孽?他按住自己的眼睛。 侯雪城趴在床上,那双黯淡的眼眸仍如湖水般的沉静。冷静而冷漠。 忽然之间,他想到了朱靖。 那个人一向最重视礼教,谨守规条,他从小是在王族的教条中长大的,一言一行都有规矩方圆,从不行差踏错,也要求别人如此。如果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,会怎么想呢?觉得不耻吗?还是悲伤? 一向,从来不去管别人的想法。一向,只遵从自己的意志。一向,只全心全意注意武功的进境。一向,只看着前方。 从什么时候开始,朱靖的一言一笑,却影响自己至深?想到他,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牵挂。想为他做一切事情,但是似乎永远都是反效果,总是让他担忧地看着自己,总是让他跟在后面疲于奔命。 我到底是谁?我还是侯雪城吗?失去了武功,我连自己也要失去了吗? 从来不怕面对任何困境,任何伤害。为何朱靖一个责难的眼神就可以让自己心痛?为何朱靖一个欢愉的笑容就可让自己雀跃?这就是爱情吗? 从来没有后悔过所做的一切,也没有后悔爱上朱靖。忠于自己,这就是原则。但是现在,我还是侯雪城吗?失去了武功,我是否什么都不再是了?对于这些人的侵犯,无法抵抗。无法行走,无法目视。 我连一只鸡都斩杀不了。 我的确还是侯雪城,但是对于朱靖而言,我还是我吗? 对于他,我的价值在于哪里?现在的我,还能为他做什么?如今的我,是否还值得为他所爱?对朱靖来说,这样的侯雪城,还是他所爱的侯雪城吗? 侯雪城深深吸一口气,再长长吐出来。 这样的我,这样全身污秽,惨不忍睹的我,对他而言只是负累而已,回到他身边又怎么样呢?让他看着自己日渐委靡,慢慢衰弱,然后凄惨地死去吗? 我是否,已经开始害怕寂寞? 侯雪城闭上眼睛,忽然觉得有一种深切的悲哀。 眼前这个人,是他目前唯一能利用的筹码。亲情,血缘,对他而言都只是狗屁。现在唯一能为朱靖做的,只有掌握住这个老头。 这时,朱九发出嚎叫来。「雪城,雪城,我的儿子……」他紧紧拥抱住自己唯一的血脉。 在九皇爷府,所有人都知道,那个被皇爷用最低下的手段所折磨的侯雪城,那个被无数男人折磨的男子,那个被斩断脚胫的天下第一宫主,在一夜的厮磨下,竟然身分大跃升,成为了朱九皇爷的义子。 那侯雪城不知道用什么狐媚的手段,竟然能让一向只当这些被他凌辱的人为畜生的九皇爷对他百般照护。 所有曾经侮辱过「小皇爷」的人,现下不是被割鼻斩喉,便是身首异处,被九皇爷用极残忍的手段处死。 为了那个男人,整个九皇爷府骚动起来。九皇爷几乎找齐了所有的御医替那人治疗伤势,所有下仆动员给他另置屋宇,管家们忙里忙外替他筹办食衣住行,所有东西,九皇爷都要求要给他最好的。 不到半月的辰光,侯雪城已经成为皇府中最受宠的红人。 侯雪城独坐在房内,他空茫的视点对着窗外,一贯地不理会外头的骚动和纷扰。他已经恢复了一向的穿著,金冠银带白袍,潇洒绝伦,俊美无俦。 那个曾经将侯雪城带到朱九房内的内侍,已经在寒难州的安排下,成为他贴身的仆人。 这时那人轻轻推门进入。「小皇爷。」 侯雪城没有回头。「仆人甲,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吗?」 那仆人甲苦笑:「要去庆王府绑架一个厨子,其实对寒府宗并不是难事,只是小皇爷,皇府中一流的厨子那么多,您真的没一个中意的吗?」 他无法想象,这个男人对他第一道命令,竟然是要他通知寒难州,去庆王府绑架自己的厨子回来给自己做菜。 侯雪城的声音冷下来。 「哪来那么多废话,要你办就去办。我明天就要吃到他煮的菜。」他冷冷地道:「下去。」 仆人甲苦笑着退出,只好去替他筹办,回报主子。 侯雪城没安静半刻,这次是朱九推门进入。 侯雪城仍是没回头,用对之前的仆人一般的语气。「我要你办的事情,办妥没有?」 朱九竟也学着仆役的语气,小心翼翼地回答。「你别再提去朱靖那里的事情,你是我的继承人,留在这里是应当的。 「我找了很多名医给你治病,你这腿……爹很愧疚……还有你一直呕血,到底……」 侯雪城面无表情,「不必做多余的事情,你不让人去通报朱靖来找我,那我就自己离开。」他冷冷地道:「以为我没办法行走,就离不开这儿吗?」 「我不准!」 朱九拉高声音:「我朱约的儿子,怎能和个男人……」 侯雪城奇道:「你不是男人吗?别忘了,那一夜……」 「住口!」 朱九忍不住给了他一耳光,打得侯雪城侧了侧身,朱九立即大悔。「抱歉,爹打伤你了吗?给爹看看。」 他伸手想要碰触侯雪城的脸,侯雪城冷冷地转过头。「别碰我。」 朱九像是触了电一般地急速缩手。 他沉默了半晌,道:「爹……爹对你很歉疚,你想要什么,爹都愿给你。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,我怎么也不会放你走,除非我死了。」 侯雪城继续面对窗外,不去理会他。 朱九自语道:「我知道你怪我,我对你做的事情,已经无法挽回,再想补救也……」 他说不下去,过了很久才继续道:「爹和你说,我没有子嗣,所以从来没去奢望过皇位,所以皇兄对我也很放心,知道我最多只要权势而已。但是现在我有了你,爹怎么样也要让你登上皇位,君临天下。我的亲生儿子登基的那一天,爹真想看,一定很英武。」 侯雪城回过头来,「当皇帝?」 朱九看他有反应,十分兴奋。「不错,对一个男人而言,还有什么比得到天下更得意的事情呢? 「你听爹说,爹已经将一切都布署好了,朝野都是爹的人马,现在只要除掉朱靖这个最大的麻烦,天下就在你我掌握之中。」他越说越大声,满面光彩。 侯雪城淡淡地拂着衣袖,「你是说除掉朱靖?」 「我知道你对朱靖好,不过我们男人,感情要摆在后头,当今皇上是我同胞兄弟,但是在权势名位上头,这些算得了什么? 「何况朱靖是独子,迟早要大婚,不会和你天长地久的。乖儿,与其将来伤心,不如现在斩绝。」 朱九越说越兴奋。「你和寒难州一南一北,在武林中可算是号令天下群雄,有你两人相助,再加上我朝野的力量,只要除掉朱靖,这个皇位马上就是你的了。」 侯雪城淡淡地道:「朱靖是什么人物,你道那么好斩杀吗?」 朱九冷笑,「他的弱点就在于你,目前得报,他已经在来此的路途中,他不知怎么受了伤,还抱伤前来。并且竟然动用了兵符。大概准备软的不成,就来硬的,与我翻脸。 「王族私斗,动用兵力,这简直反了。皇上如果知道了,他逃不了死罪。他为了你,还真是不顾一切了。」 侯雪城戴着手套的双手微微震动,「你想如何?」 朱九冷酷地笑着,「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,他有兵力,我在这里没有吗?这里便是我的势力,他根本斗不过,何况他来挑衅,我于理无错。杀了他,皇上半句话都无法责备我。」 侯雪城低垂着头,「你认为我会助你?明知我对他好,还告诉我这些?」 朱九自信一笑。「我当然知道你对他好,怎样都不忍心对他不利。不过也由不得你了。 「我只要杀了他,咱们爷俩就会是最强劲的搭档。一切只等除掉朱靖。我会让你成为天下第一人,这个天下的宝座是你的。」 不知道为何,一向自认很无情的朱九,对于这个儿子却只想把一切所拥有的都给予了他。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。是他爱那女人的证明。 曾经他也是一个众人称羡,以武勇英明著称的皇爷。自从失去了那女子,他就对所有人都死了心,不再对任何人动感情。兄弟亲情、男女爱情都不再放于心上,失去了那女子,就等于失去了一切。 在那女子毅然离开他的那夜,他就已经心死。从此之后,活着的只是行尸走肉。他憎恨所有人,恨那女子离开他,不再信任感情,他不再碰任何女人,以虐待人为乐。在他眼里,再也没人可当人。 但是如今,这男子来到他身边,是他的儿子,所爱的人替他生下的证明。忽然之间,他又觉得自己有了雄心壮志,与天争锋的豪气。 他对侯雪城有种奇怪的感觉,是自己的儿子,又像是那女子的分身。是因为禁忌,是因为当他是替身?是因为当他儿子,还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? 不管如何,朱九知道自己愿意为这孩子做尽一切,只要他开心。 侯雪城沉默很久,终于抬起头,黯淡的眼眸毫无焦距地对准朱九。「方才你说,『我怎么也不会放你走,除非我死了。』「……现下我想说……那么只好让你死了。」他淡淡地除下了自己手上雪白的手套。 「其实你待我算是不错,虽然之前对我百般侮辱,不过对我而言,那都不算什么。不过任何人想对朱靖不利,我都不会放过,只好……」他的双手忽然泛白,那抬起的双眼现出隐约的青光。 朱九大骇,退了一步,「你……」 侯雪城射出青光的眼眸望向他。「你过来。」 朱九如何敢过去,他向后退着,就要向外逃出。侯雪城双掌向下一拍,身形平飞而出,竟然以手扣住了朱九的肩头。朱九只觉得一阵酸麻,身体不自禁软倒。 「你这是……」 「你和我娘自幼青梅竹马,自该知道她有种异能,这种异能,当然也遗传给了我。」 侯雪城的声音异常柔和:「不过这种异能不能常用的,每次使用都十分伤身,用在你身上,你也没有遗憾了,就当我是替我娘报仇吧。」 朱九惨叫着:「不要啊……来人啊……」 他简直不敢相信,侯雪城竟然还有余力,竟然会想杀他这个爹。「这是弒父啊——天理不容的。」 侯雪城闭了闭眼,四周的门窗忽然紧闭,外头的从人竟然冲不进来,他淡淡地道:「天理?我眼中没有天,没有地,没有法条,没有礼教。我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天哪能阻止我?」 朱九尖嚎着。「我要把一切都给你啊,所有的一切,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啊。」 侯雪城忽然露齿一笑。「那又如何?你给我的,我有想要吗?我只拿我自己想要的。」 他表情沉静下来,道:「朱九,其实这种异能,对我和那女人来说也没什么用处,只是敏感一点,对人的思想可以很敏锐的查知。」 他冰冷的手碰触在朱九的胸口。「嗯,例如说,如果我的手随意的放在任何地方,马上就可以知道发生过的事情,很累很辛苦。 「小时候练功时,常常让我几乎走火入魔,所以我总是戴着手套,隔绝这样的感觉。这异能无法伤人的,你不必怕。」 朱九颤抖着,「别这样,我是你爹啊……」 侯雪城的手轻轻地放在朱九脑门之上,他侧头,几乎是讥诮地问:「爹娘对我而言有任何意义吗?娘亲自提剑杀我,你对我百般侵辱,我没有爹娘,只有朱靖。」 停了停,他忽然笑了。 「不过,看在你对我好的分上……」他的手指忽然深深扣入了朱九的脑门,轻轻吐出四个字:「侵脑炼魂。」 一瞬间,两个人都震动起来,整个屋宇摇动,壁面龟裂,屋外打算侵入的众人畏惧地大声呼号,屋内不断落下碎裂的瓦片和木梁。 侯雪城第一次露出极痛苦的神情,朱九翻白了眼睛,整个嘴张大,鼻翅急速搧合着,发出粗重的喝喝之声。 在一切平静下来以后,侯雪城收回了扣在他脑门的手,低低地说。「……所以我不杀你……」 门外的人终于撞开了紧闭的门扇,所有仆人、侍卫冲了进来,对着满屋的狼藉震颤着发呆。 众人呆呆地看着朱九皇爷坐在屋中不断狂笑,长长的口涎由他口中流出,发须凌乱,甚至用头去撞墙。 侯雪城倚靠着墙壁,不断地咳嗽呕血,一口又一口。 朱靖,朱靖,这时我好想见你一面。他痛苦地闭上眼睛。 逼疯自己亲生父亲,却毫无感觉。我本该下手杀了他,为何却没有动手?我已经…… 朱靖,我好想见你,好想看看你的脸,但是我再也看不到你对我笑,对我发怒的神情了……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……朱靖,我想成为一个只为你微笑的人,一个懂得感情的人,一个不再让你悲伤和痛苦的人。 朱靖,你在哪里? 你到底……在哪里? 他像是要呕出自己的心,自己的肺一般狂吐鲜血。 仆人甲急忙冲上去,「小皇爷,您还好吗?」 侯雪城用满是鲜血的手推开他的扶持,等气息平静以后,他终于睁开双眼。一瞬间,又恢复了以前掌握生杀大权的侯雪城,那充满威棱的脸容对住所有众人。 「九皇爷忽然发疯了,现在由我当家。 「我是这里的继承人,如果有不服的人就趁现在离开……要留下的人,就得乖乖的听我号令。否则,下场……就和九皇爷一样。」 「小皇爷……」 侯雪城的腰仍然挺得很直。他的声音一贯的平静到几乎冷酷。「我不是小皇爷,我是侯雪城,傲神宫的侯雪城。」 ——孤月殇·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