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雪孤城 番外 冰雪孤城 番外 by 白蛋 侯雪城扛着朱靖,艰难的在雨中行进,他额角不断冒出汗水,夹杂着落在他脸上的雨水,一起汇流到脖颈,与湿搭搭的发丝黏在一起。 他担心朱靖伤势太重,一步一步在泥泞中坚持行走,不知是否走的急了,竟然一跤跌在路旁的泥沟之中,顷刻间两人都成为泥人。 侯雪城此生从无如此狼狈过,更无如此脏污过,但他仍面无表情,用力支撑起朱靖的身躯,继续前行。 “朱靖,我刚才还没有说完,你听我说下去。”他对着昏迷的朱靖细语,神色仍然冷硬,语气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柔。 “我刚才说,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,那是真的。我从没想得到过任何东西,………不过朱靖,只要你想要的,我都会用尽方法替你得到。” 侯雪城每一步往前走,都显得甚是艰难,他自己身上的伤势并未养好,此时情动,胸口实在有如针刺,但他的语意却越来越缠绵。 “………你喜欢韩晚楼,我就替你保护他。你喜欢做个忠臣,我就替你杀掉奸臣,替你除尽障碍,我可不管那个障碍是什么人,即使阻挡我的是天,我也对天横刀。” 他腾出一只手来,握住朱靖软软垂在他胸前的臂膀,“朱靖,即使你想要天上的月亮,我也摘下来给你。你告诉我,你想要什么?你想要的,我就去得到。” 他昂起头,仰视天际,不顾击打下来的磅的雨水,语意冰冷,却带着说不出的豪迈。 “因为我侯雪城,即使失去武功,也仍是侯雪城。” 第一章 惊雷 侯雪城顺着溪流走了一夜,终于在天色微明前看到了官道。这时的他,已然力尽,他在路旁的一处矮墙边,将朱靖放了下来。 朱靖已经开始发烧,伤口并未得到良好的包扎,又整夜浸水,已经有发炎的倾向,他陷入半昏迷,并且开始呓语。 “雪城………雪城………。”那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在空气中回荡着,有着说不出的缠绵感伤之意。即使在睡梦之中,侯雪城仍是他无法放下的牵挂。 若是一般人,听了定然大为感动,必紧握住情人的手,声泪俱下的回说:“我在这里,你快醒醒!” 但侯雪城却一贯的面无表情,那双薄冰般的双眸仍然冷峻的几近无情。他迅速的探看完朱靖的伤势,直起身,在心中盘算着,“朱靖伤得那么重,看来没有两三个月,不能痊愈了。但若是落脚于此处,寒难州追来,只怕马上便要了朱靖的性命,我该当如何做才好呢?” 正盘算间,脑中一阵昏眩,他急忙扶住墙挺立着,第一次发现到那样虚浮着的感觉。这便是筋疲力尽的感受吗?他也不甚担心,反而有种新鲜感。 但此时并非歇息的好时机,他弯下身躯,打算再次将朱靖扛起,却已然力不从心,怎样也站不起身。 怔怔的,侯雪城看着躺在地面上的男子,然后缓缓抬起头。 太阳此时已日正当空,骄阳如炙,正烈烈的灼烧着沙地上的两人。官道上半个行人都没有。 侯雪城舔舔干裂的嘴唇。他心下明白,自己已经无力带着朱靖走动,但若要他抛下朱靖独自行走,那却也是决不可能的事情。 那便先在此小歇一下吧。他将自己外罩的袍子脱下,用树枝架起,替朱靖遮挡烈日。自己则退后两步,站在远离三尺之处。 他一向与人群疏离,从不与人亲近,自小便是如此,总是冷冷的,傲岸的俯临着世间。别人若要接近,他便退了开去。即便现下不再抗拒朱靖的碰触,但也从不会主动接近。 不知为何,他总是很小心的让自己与朱靖保持距离。 和朱靖在一起时,老感到心脏跳动的很辛苦,他不喜欢这样的感受。朱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笑都牵动他冷寂许久的心弦。让他心中那已无余温的寒火瞬间炽烈起来。 这让他觉得危险,总觉得若太接近,稍有错差,便将瞬间蔓延成为漫天烈焰。那样的大火,必要将朱靖烧为灰烬,至死方休。 侯雪城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朱靖。远远的守着,从日升至日中,从日中至日落。一步也不离开,一步也不靠近。 远处传来马蹄声,侯雪城回过头来,看到有一座马车正朝此处行进,他犹豫了一下,由怀中拿出蒙面的布巾,却发现已经脏污。侯雪城哼了一声,继续在怀中摸索,终于找出当时他去朱靖军营时所戴的人皮面具,一转眼之间,已经变成一个面目黧黑的少年。 他退了一步,站立在土墙的阴影下。马车缓缓行近,到了两人面前,只听车夫轻喝一声,将马车停了下来。那人侧耳向后,似乎聆听着车内之人的吩咐,随即面有难色。 过了半晌,车夫叹了一口气,回过头来,向侯雪城和蔼的微笑。“这位小哥,您似乎遇上了点困难,贵友生病了吗?敝上的意思,若两位公子不嫌弃,可以载两位一程。” 侯雪城见他身为下人,却出言不俗,知道马车中之人必极有身分。马车中一丝幽香传出,并非一般熏香,而是脂粉香气,显然车内之人必是女子。 侯雪城指指朱靖。“多谢,家兄路上偶感风寒,若贵上不介意,烦你载他一程,也不必进马车,让他坐你身边就好。” 车夫停了一下,“马车颠簸,令兄似乎意识不清,小人恐他会掉下去。” 侯雪城截口道:“我用衣带将他固定在上头就可以,车内是你们小姐吧,也不太方便。” 即使是骄傲如斯的侯雪城,也颇识时务,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说出实话,若是此刻他说:“我不想朱靖身上沾染女人身上的怪味。”恐怕这部马车转头就会离去。 车夫不可察觉的轻吁了口气,眼中露出赞赏之意,“前头位子小,两位公子恐怕要委屈着挤些。” 侯雪城摇头,“我不上去,跟着走就好。你们肯载他一程,我很承这情。” 这时,车上传来一个极温柔甜美的声音。“这位公子,此处离城镇还须七十里,您一路走来,还要照顾令兄,一定十分疲累,便上来休息一会儿吧?” 侯雪城皱皱眉,即使此时极为落魄,仍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,负手道:“我从不上陌生人的车子,谢绝美意。” 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。“许伯,烦你将那位生病的公子扶上车吧。两位公子要去哪里?我可以送两位一程。” 那车夫听了,有些着急。“小姐,但是孤剑山庄的黄少爷远道而来,就是为了看您一眼,庄主有吩咐了,请您尽快回去啊。”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,声音听来有些不悦。“便让他等吧。又有何妨呢?” 侯雪城也不吭声,使力将朱靖推上了马车,然后才道:“我们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地,就随你们一道吧,如此也不会误了你们行程。” 那车夫大喜,“这太好了,公子您还是上车吧,走路是跟不上马车的。” 但侯雪城怎肯与旁人并坐?仍然摇头。“我跟的上。” 他如此坚持,车夫也无法可想,只得放慢速度前进。 车内的女子掀帘后望,她出身世家,眼力何等敏锐。这两个男子衣着虽尽是尘土,但身上的质料织工极是讲究,俱是京城最有名的织坊罗记织造特有的织造方式。 那一向是只有达官贵族才穿的起的物品,只是却不知这两人为何会狼狈至此了。她是大家闺秀,世家出身,自也知道许多事情不能问,也不该问。 远远望去,那冷漠的男子随着马车后行,明明看起来筋疲力竭,像是随时都要倒下,却是一步一步跟随而来。明明可以上马车歇息,却丝毫不因此放弃自己的坚持。 那需要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办到?少女深思着。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。她所碰到的,几乎都是一般世家子弟,会耍几手好看的剑法,最拿手的就是追求高贵的仕女,谈诗唱词,舞刀耍棍。镇日流连酒楼歌榭,以倜傥风流而自负。 而这男子却完全不同,他的长相平凡,但那双冷峻的眼睛涵蕴着说不出的傲岸,竟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感受。虽似无情,但那种即使极力隐藏,也掩盖不了的疲惫神态,却让他看起来格外倔强忧郁。 她远远的凝视着侯雪城,一时之间,竟有些昏惑。 侯雪城紧紧跟着马车前行,心思可没半点在那女子身上,他正考虑着,到了前方的村镇,恐怕要停留一段时日才行了。 朱靖的伤势不能奔波,而且,在这村庄之后的各个干道,恐怕寒难州都已经布上了人马,等着他自投罗网。 第一次,他额角微微泌出冷汗。 车行速度并不快,车夫像是刻意等着他跟上。侯雪城加快脚步,与马车并行,转头凝视辔头前的朱靖,眼神露出了淡淡忧色。………至少,要朱靖安然无恙才行。 侯雪城并未察觉,在身旁的马车中,有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,正隔着重重的帘幕,温柔的凝视着他,久久流连不去。 * * * 入了村镇,马车在一个庄院前停下来,侯雪城走向辔头,扶下朱靖,抬眼打量着四周。 那车夫是个老好人,问他道:“公子此去将在何处落脚?可有地方休憩吗?” 侯雪城看了他一眼,将朱靖扛上肩,“此处我第一次来访,没什么头绪,老丈有什么建议,可以说说看。” 那车夫打量他全身半晌,心想这两位公子气质高贵,衣料也是上佳,但是俱都破烂不堪,显然是出了祸事,在外避祸。尤其是眼前这位公子,明明倦极,气度仍是雍容自若,不卑不亢,必是系出名门。 他沈吟了半晌,“公子身上银两带的可足够?附近是有些客栈的。” 侯雪城沉默了一会儿,“我身上,从不带银两的。” 那车夫已然料到,不禁苦笑。那小姐出声叫唤车夫,不知说了些什么,然后车夫上前,神色有些迟疑,“我们小姐想请您两位公子,留在本庄作客。” 侯雪城扬扬眉,虽是江湖儿女,毕竟那小姐还是未出阁的闺女,邀请两个素未平生的男子留下,他明白车夫迟疑的心情。他思索着,问道:“你们庄院,可有歇脚之处?我也不要什么好居所,给我一个工作,一个住处,也就够了。” 那车夫大喜。“若是如此,便是最好。………就当两位是我远房的亲戚,来此寻个工作,也好解释些。不过,公子,您……可吃的了苦?”他打量着侯雪城那双看起来就像是没做过苦力的双手。 侯雪城微微一笑。自小到大,为了练功,他什么苦头没有吃过?“这你不必担心。不过,我不和他人共房,须让我单独一间,以便照顾兄长。” 车夫自然满口承应。 于是,侯雪城与朱靖,就在这个庄院里暂时落脚。等候朱靖伤愈。 对侯雪城而言,砍柴,劈柴,其实都只是小事。他自幼是个练武奇材,许多方位的掌握,力道的拿捏,如何顺着柴火的纹理,都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来施加力度。 每当管家将工作交付下来,他动手不到半个时辰,就已经驾轻就熟。即使身无武功,也已经能在半时辰内,劈出别人需要连劈四五个时辰的柴火。 至于喂马料,替马洗澡,对他而言就有点为难,之前在朱靖军营当小厮时,这些贱役都是由黄封代劳,但此时只能由他亲自动手。 不过,由他充当马夫,苦的自然都是那些马匹,只见侯雪城喂食几天下来,那些原本桀傲不驯的畜生,个个食量都小了很多,精神萎靡。 侯雪城从来不知道,当个下人,需要做那么多粗活。天候湿冷,他的双手自从第一天砍柴,将虎口震裂后,便又终日泡在饲料中,没几日工夫,那双原本洁白修长,温润似玉的手,已经龟裂带血,长出了厚茧。 也好。侯雪城看着自己的手想着。这样朱靖日后便不会老握住自己的手了。那双粗糙的手握起拳,又缓缓舒张开来。 虽然他算是新来的工人,不过在这个庄院,倒是没人欺侮他。都觉得这新来虽然沉默寡言,看来冷漠些,但是出奇的任劳任怨。 庄院的总管也极欣赏这个长得其貌不扬,却有双极凛冽眼神的男子,知道他要照顾病中的兄长,有时候还会多给他拿空闲。 别人对他好与不好,侯雪城都无所谓,朱靖这几天昏迷不醒,他知道是没看大夫的缘故。但朱靖身上的银两,早已经在掉落山崖时遗失,自己又从不携带银两。而这个月的月银也还没下来,他也不懂得预支薪饷这档事,只得暗自发愁。 朱靖的外伤不去谈,肋骨一根裂伤,两根断裂。奔波时又得了风寒。这样发烧下去,是会死的。该当如何是好呢?侯雪城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,从来不懂得叹气的他,却也深深的吁出一口气。 朱靖不适的转过头,侯雪城立即收回自己龟裂的手掌,知道自己手上翻卷起来的硬皮摩擦的他不舒服。 他半跪下来,将煮热的水加入雪块,用巾子沾湿了,放在朱靖额头上。然后坐在床沿,静静的凝视朱靖。 这些天来,每天都是如此过去,这样下去,真的可以吗?自己武功已失,无法以内功替朱靖疗伤。但若是一直拖延在此处,迟早寒难州要找上门来。 难道,自己一旦失去武功,就什么都做不了吗?若是如此,我还有什么资格承担起“侯雪城”这三个字? 侯雪城闭上双眼,再睁开之时,已经一片清明,再无半些迷惘之色。他站起身,推开木门,走到院落。负手凝视天际之月。 即使自己武功已失,无力回天,但却可与朱靖同生共死,那也未尝不好。他心中如此想,已是坦然,不再挂碍。 便在此时,耳内忽闻异响,他武功虽失,耳力却无锐减,立即回首喝问道:“谁?” 那冷漠的声音,让树丛后的人影微微一震。侯雪城视线所及,见那人影竟是那天带他回庄的姑娘。他回过身来,那双骄傲冷峻的瞳眸便落在少女身上。 那样漂亮又深邃的眼眸,凝注在自己身上,即使对方神色冷漠,少女仍不自禁心跳加速,脸上一片晕红。她一直觉得奇怪,这面目藜黑的男子明明长相普通,为何自从那日见了他,便始终放在心上,无法忘怀。 “是妳。”侯雪城也不管她想什么,冷冷的道:“妳来此地做什么?” 少女一怔,山庄里头,不论是食客还是下人,见了她,总是唤她“大小姐”,第一次听见有人连“姑娘”也不称呼一声的,她却不知,侯雪城对她已算十分客气,至少没叫她“女人甲”、“女人乙”。 但不管如何,总算是对了话。大小姐个性虽温和,却十分坚毅,向来自诩不输男儿身,但不知如何,此时承受这男人的视线,竟觉得有些双腿发软。 她咬咬唇,声音低不可闻,“您是我请来的客人,一入此门,便是贵客,本不必做这些下人的工作。” 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我又不是乞丐,也不是妳家食客,既不是没有双手,也不是少爷公子。无功不受禄、无勋不受福,多谢妳的美意。” 大小姐嗫嚅一会儿,“我记得公子的兄长病了,不晓得有没有我稍尽棉薄之处。” 侯雪城看着她,倒是认真的想了一下。终于说:“妳跟我来。”他带着大小姐走到柴房外头,指着门边的木盆。 “这里头是我和兄长每日换下来的脏衣裳,再不清理,可没衣裳换了。但我没清洗过衣裳,试过几次,总是洗破。” 他的语气认真,口吻也严肃,可见的确十分烦恼。“我兄长的换洗衣物不多,可别给我全毁了。正好妳是女人,女人应该都很会洗衣,就妳来洗吧。” 大小姐怔了怔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自己出身娇贵,所有人见着她,莫不将她眼皮子上供着,手心上捧着,嘴里头含着,只怕她融了。除了刺绣,可不曾做过任何粗重的活儿。这男子竟要她洗衣裳?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侯雪城已经不耐烦。“水就在后门,我提的辛苦,妳省着点用。”他朝屋内张望一会儿,“我兄长病重,我要进去陪他,妳洗衣裳时轻声些,别惊动了他。” 说完走进屋子,门“碰”的一声在大小姐眼前关上。 大小姐瞠目结舌,看着篓子里的一堆脏衣裳,有些欲哭无泪的感受。但终不想违逆这人,认命的扯起木桶的绳子,搬到水桶边去,慢慢开始清洗。 侯雪城一进屋子,已经忘记了外头还有个女人,他将朱靖的被褥拢紧,然后坐在床沿,替朱靖搓活气血。过了不知多久,门外传来一声惊叫:“大小姐!” 侯雪城皱眉,站起身走出去,看到是另一个长工韦发。这人在工寮内养了许多猫,所以大家用他名字的谐音,给他取了外号,叫做猫尾巴。侯雪城冷冷的喝道:“猫尾巴,吵些什么?” 猫尾巴甚是震惊,“我来找你一起上工,但,大……大小姐怎么在这里洗衣裳?” 大小姐有些手足无措。“我洗着玩儿。”她垂着头,倒像是做了错事,只将偷眼瞄着侯雪城。 侯雪城很是不悦,“她说想帮忙,所以我让她洗衣裳,有什么不对吗?你们也轻声些,别吵了我大哥。” 猫尾巴的声音都结巴了。“这是大小姐啊,咱们可都是她的下人啊,你怎么可以让她做粗活呢?给总管知道了,还不打死你?” 侯雪城环起手臂,仍然没什么表情。“是吗?”他转头对大小姐道:“那妳回去吧,别替我惹麻烦。”说罢不再看大小姐一眼,对猫尾巴道:“走吧,上工时间到了。”话落人早已走开。 大小姐低下了头。猫尾巴连忙对大小姐鞠躬,然后追了上去。“喂,喂………等等我……。”他气喘吁吁的追上。“你就这样丢下大小姐?” 侯雪城头也不回。“赚银子替我大哥治病重要些。” “大小姐身分那么尊贵,不晓得为何跑来替你洗衣………,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………。”猫尾巴喃喃自语。 当他抬起头,却见侯雪城已经走远。 * * * 今天的工作,比较轻松些,是修剪花木。侯雪城拿着大剪刀,爬到树梢上,慢慢把树叶修剪成形。这工作,其实他觉得还挺有意思,可以发挥创意。若是树上没这忒多毛虫,他会觉得更好些。 树下传来一群男女嬉闹的声音,侯雪城也不理会,继续修剪花木,这走来的几个男女,光听声音就知道,其中一个笑声最响亮的,就是这里的大少爷。 侯雪城记得这人,曾经在一个江南武林盟主的寿宴上看过一眼。那位盟主受过老宫主的照顾,一直执子侄之礼,那时自己正好途经该处,便顺道前往观礼,当时看过此人一眼。 这位大少爷,管家好像提起过,叫做……华紫轩吧?。这人在武林中算是薄有侠名,长得也算一表人才,有个外号是“潇湘剑”。可说是新一代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。 不过,对于身分上可说是一代宗师的侯雪城而言,即使是华紫轩的父亲,风华山庄的当代的庄主华日青,都只算是自己的晚辈而已了。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,但树下的笑声却嚣张的传来。侯雪城冷眼旁观,这些青年,大抵都是应邀来风华山庄助拳的各派掌门,所带来的子弟吧。 他这几天在山庄中,大概也风闻了些内幕,这里最近车马杂沓,便是惹了尼奥门的龙头,起因原也只是小事。风华山庄的二公子华橘轩在烟花之地与人争风吃醋,杀了对方。 风流公子杀人,原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不料正巧……不,不巧,被杀之人不巧正是尼奥门的少君,龙头之子。这下可惹上了大麻烦。 尼奥门在江湖上,原与傲神宫齐名,一南一北相互对峙数十年,向来互不侵犯,在京城又与权贵交好,可谓权盖京华,一手遮天。名气并不稍逊于傲神宫。侯雪城曾与尼奥门主白笑初有过一面之缘,唯一的印象,就是此人深不可测。 风华山庄与这样的男人结仇,就算找再多的武林人士来助拳,也是难逃倾覆之危,毫无胜算。 侯雪城冷冷的看着树下之人,那目光,犹如看着死人一般。 风华山庄的大公子,华紫轩这时却若有所觉,抬起头来,看到树上之人,不禁收敛了笑容。 这个仆人,他是认得的,是小妹带回来的仆人,这原也没有什么,但他总是介意。那双冰冷到毫无感情的眼睛,之前不知在哪里曾看到过,到底,是在何处呢? 曾经命人私自调查这人的底细,却只查出这人是忽然出现在官道上的,在此之前,没有人看过此人,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人物。 但华紫轩并不认为此人是敌人派来的奸细。原因无他,因为,没有奸细,会带着一个生着重病之累赘,即使只是烟雾弹,也不可能。也没有任何奸细,会日日在工作之后立即回到屋里,再不出门一步。 但这双眼睛,到底曾在何时看过呢?而这人平凡的脸孔,他却毫无任何记忆。华紫轩深深的皱起眉头。 这仆役显然已经察觉到正处于被观察的角色,居高俯临的低下头来,与他视线交会了一瞬,却无半分局促之色,旁若无人的继续剪修树枝。华紫轩露出兴味的表情。“你下来。” 喧闹的公子里,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话,问说:“华兄,你让谁下来啊?”顺着他的视线,看到了树上之人,嘴角露出一丝不屑,“不过是一个下人,干什么花力气在这上头,大家正说要去“百花楼”看看风景呢,华兄身为主人,也该个咱们兄弟做个东道。” 华紫轩听若不闻,重复道:“你下来。” 侯雪城也不打算装白痴,便收了剪刀,缓缓由树上爬下,皱着眉道:“你找我什么事?” 在一旁服侍着的管家听了,不禁吓了一跳,喝道:“侯方,什么你啊你的,大公子也不叫一声,作死了吗?”随即对华紫轩哈腰陪笑。“大公子不要计较,这孩子是这样,乡野之人不懂礼数,不过做事倒是勤快,手脚也利落。” 侯雪城对这个自来算是照顾他的管家,倒是也给几分颜面,便重复道:“大公子找我有事?” 华紫轩紧紧盯着他,看他下树的身法虽迅捷,脚步却虚浮,显然身无武功,便也去了几分兴致,若是不懂礼数之人而已,那么训斥几声也就罢了。便问道:“你姓侯?” 侯雪城有点不耐烦,心想我不姓侯,难道你姓侯?但仍勉强耐着性子。“是。” 华紫轩看着这人,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,哪有下人胸膛比主人还挺,脸色比主人还难看,架子比主人还大的。但他人虽精明,却一向和气,也不甚介意,只查问说:“大小姐让你进来府里工作的?” 侯雪城想了一下,却说道:“是你们车夫老许说这里缺人,让我来帮忙。” 华紫轩点点头,转头问管家。“卖断了的?” 管家忙回道:“没卖断,也没签契,只说是临时的,所以月银少些。” 侯雪城问道:“还有没有问题?我弄完要回去照顾病人。” 这时其它少爷公子们都已经凑了过来,华紫轩还没说话,其中一个已经怒喝道:“华少,你也太纵容下人,岂有这样不懂礼数的奴才,若在我府里头,早给管家打得剩半条命。” 侯雪城看了这人一眼,认出他就是远道而来,专程来找府里大小姐的那位“孤剑山庄”黄少爷。他老子在江东算是赫赫有名,有个外号叫“神臂如来”,表示剑法使得出神入化,倒是不知眼前这人有几分火候。 华紫轩对这个未来可能是府里娇婿的少爷,倒是很客气,“黄公子先请宽坐,我问过几件事就来陪各位。” 侯雪城看着这个黄少爷,“我靠我的双手办事,用劳力换取金钱,你们则享用我的劳力,我不靠人奉养,不受人施舍,怎么说叫奴才呢?” 黄少爷先是愣了一下,继而大怒。“华大少,你看看你们下头的奴才,竟用这口气同我说话,也忒大胆了些,简直目无法纪。你不管教,我来替你管教。” 侯雪城仍不住口,冷然道:“我知道你家道富裕,衣食不愁,自不懂得尊重以劳力谋生的人。 但我问你,你活一世,吃现成穿现成,天付万物与你,你无一物付天,大限到时,你能心安吗?” 黄少爷一时哑口无言,倒不是理亏,而是被一个他认为是狗奴才的下人教训,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。华紫轩却是眼现异彩,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凝视着侯雪城。 “华大少,你看看你们府里的下人!”黄少爷手指着侯雪城,咬牙切齿道:“现在我来教教他,不懂礼貌的奴才,会有什么下场。”他刷一声,拔出了腰上之剑。 “住手!”华紫轩闪身挡在侯雪城身前,凛然道:“黄兄弟,敝府仆人若有言行失当,华某当会处置,黄兄弟虽是华府未来娇客,但目前还是先由华某定夺比较好些。” “你!”黄少爷的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,“风华山庄目前处于危急存亡之秋,你要为了一个下人,而得罪我孤剑山庄这最大的助力吗?” 华紫轩也不以为忤,抬眼看着树上的雀鸟,淡然的道:“风华山庄目前确实处境不佳,各位为了义气前来相助,华某父子自然感激万分,不过原则仍是原则,这侯方并无犯大过错,只是言行直率了些,若对黄兄弟有所得罪,是我华府管教失严,华某这里替他赔罪也就罢了。” 华紫轩的名望在年轻一辈可说是佼佼者,属于一时之选,不管哪个门派,所有长辈都极看好他。他武功也佳,人缘亦好,在当辈之中一直算是领袖人物。这样的人物既然亲口这么说了,黄大少虽愤怒不平,也只得放下,总不能为了一个下人,与山庄的少主人生了嫌隙。 侯雪城却不领情,他扯紧自己的手套,然后用食指顶开站在他身前的人,冷冷的道:“的确,我在这里算是小人物,不过,也不见得可以随便给人侮辱。你要教训我,也要你够本事。来,让我看看你的本事。” 所有人都不禁张大了嘴,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仆人。那名管家更是“啊~啊~。”的说不出话来。看着他的眼神,就像是看着将死去的人一般,充满了畏惧与怜悯。 在众人发呆之间,侯雪城缓缓弯下身来,捡起一根刚才被他剪落的树枝,慢条斯理的理清上头的余枝。然后他缓缓的将树枝垂下,懒洋洋的道:“来吧,把你的剑拔出来,让我看看你的本事。” 第二章 夜月勾 那样张狂的举止,目中无人的态度。一个毫无武功的下人,竟拿树枝来面对武功高强的侠少,所有人都以为这人疯了。华紫轩皱皱眉,表情也极为不悦,“侯方,你回去休息吧,这里我会处理。” 侯雪城还没回话,黄大少已经怒喝一声跃出,“好,你要看我本事吗?我让你知道天高地厚。看你如何再猖狂下去。” 侯雪城清亮的眼睛一贯淡漠,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疯狂,听到黄大少的话以后,他仍是面无表情,但那双深黑的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,竟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。 虽然有人说“瞳目乃魂魄之窍孔,眼为心之门户。”,但华紫轩仍是惊诧万分,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神,可以这么轻易的表达心中所思所想。他在侯雪城目光的示意下,退后了一步,所有人也都不自觉让出了一块十丈方圆的斗场。 侯雪城倒提着树枝,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,嘴里吐出的字句让黄大少气的几乎发狂,“我………让你三招。” 那种轻视天下之物的神态简直让人忍无可忍,黄大少怒吼一声,已拔出利剑,疾步向前。但忽然间,他煞住身形,止住攻势。 只见侯雪城抬起头来,那几可洞穿肺腑的眼神锁定了黄少爷,一瞬间已变得渊岳峙,气势浩荡。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的站着,全身上下却毫无破绽,圆融一体。 黄大少气怯了半晌,随即想起这人身分只是个倒茶抹桌的下人,再怎样的气魄强大,都只会是虚张声势。想到这里,怒意更甚。 只听他突然大吼一声,一剑迎面向侯雪城横劈过去,真可谓势若千钧,锐不可当。 他已是蓄意要取侯雪城性命,也知这人定有几分本事,所以竟把功力提到了十成,他将真气贯注剑身,一瞬间剑芒暴涨数尺,足见他剑上造诣的确惊人,颇有名家风范。 只见剑尖寒芒吞吐不定,冷森森地煞是惊人,一瞬间长剑已指向侯雪城胸口八处要害。 侯雪城仍是面沈如水,傲然屹立,挺拔的身影象是一竿标枪,渊亭如山。直到那几乎石破天惊的一剑递到眼前,侯雪城才忽然动了,他整个身体向后弯,像是没有骨头似的,仰身于地,瞬间闪过剑招。 黄少爷满是自信的杀招落空,还未回神,只见侯雪城身形尚未挺直,右手树枝已点向击空的剑身,似缓实疾,直迎过去。同时间左掌挫腕扣向黄少爷左腕脉穴。手法快速,疾逾电闪。 黄少爷大惊,手中长剑经他树枝点来,竟再无半分劲道可往前,而那疾向他腕脉抓来的手迅捷的几乎无法避开,他长嘶一声,正想往后倒跃开去,但那只手如影随形的跟上,已扣住黄少爷的腕脉。 那只扣住黄少爷腕脉的手掌有如铁箍一般,先是含劲不吐,待他开始挣扎,便顺势转手挫腕,以对方之力一带一松。黄少爷立即站不住脚,向后连蹬了三步,方能稳住了身形。一时惊魂甫定,又疑又怒,瞪视着眼前之人。 侯雪城冷冷看着他,却是一步都没移动,他的声音低沈。“这便是“孤剑山庄”神臂如来黄老爷子的功夫吗?你学了几成?两成?三成?这样也拿来现世?你那把剑,不如拿去绣花妥当些。” 听了那样的侮辱,黄少爷如何能忍,怒喝一声又攻向前去,侯雪城却仍双手下垂,并不拉开架式。那双穿着青色靴子的双足犹如树桩般钉在地上,丝毫不动。 但这次黄少爷再不敢存轻视之念,只见他气沈丹田,手抚剑诀,抱元守一,剑身微颤,瞬间护住了全身各大要穴。 侯雪城的目光来回梭视他全身,也不禁暗服这招式可谓守的密不透风,涓滴不露。正在细看时,黄少爷已旋身下腰,树叶被剑气切割成碎片,扬起时遮住了众人的视线。正在此时,一道虹芒扬起,黄大少的长剑已如飞虹般由下而上,势若流星般,直划向敌手的颈侧。 他这一式乃是孤剑山庄最有名的三大杀招之一,以攻为主,以守为辅。守的有如铜墙铁壁,却又攻势凌厉,迅如闪电,要人防不胜防。 侯雪城却不动容,他随着黄大少颤动袭来的剑尖,手中的树枝也微微闪动,对方每一次进袭,他手中的树枝却也能及时挡住攻势,两脚仍然丝毫不动,只有身体随着黄少爷有如狂风骤雨般的急攻微微转动。 黄少爷连攻不下,大为不忿,心念一动,竟丢下手中之剑,揉身展开拳招。 侯雪城眼中闪出兴味。紧紧盯视着对手的动静。 只看那招式有如春云乍展,慢里快,动里静,在急缓不一的动静间,却隐含着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气与雷霆万钧的压力,有如波涛般,一波比一波更强悍的向侯雪城汹涌而去。 侯雪城原本神色淡漠,这时看到这样的招式,也不禁惊“噫”一声。原来微侧着身躯单手对敌,终于转过身来,正视这前所未见的奇招。“这是谁新创出来的功夫,很不错啊。” 黄少爷怒道:“这是我爹晚年新创的功夫,舍剑用拳,乃天下无敌,从无人能从此招中脱身,今日便用此招要你性命。” 侯雪城眼中发出炽热的光芒,灼灼有如火光。即使武功已失,他对于武学一道的狂热却丝毫没有减少,看到这样创新的武功,实在见猎心喜,无法遏抑。 他很想让对方把这招式演练完,但身上已毫无内力,短时间可以用巧劲将对方力道化解,但这样刚柔并济的招式,却是无法用巧劲引开的。一时之间面对那样的攻势,也不禁左支右绌,顿时陷入窘境。 黄少爷一时喜而忘形,大笑道:“今日将你毙于拳下,要你知道天下之大。”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华紫轩看着这两人攻守,心下忖思:“这人身手如此之高,却又毫无内力,屈身于庄院里当个小厮,到底是什么目的?” 正忖思间,侯雪城一直凝立不动的双足终于向左移了一步。虽只是缓缓一步,所有人却似乎看到了五六个幻影,不禁都“啊”了一声。 只见侯雪城身形连展,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度,开始踩踏着奇异的步伐。华紫轩知道那必定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移形换位功夫。 随着这样的步伐,黄少爷的拳劲招招落空,那有如疾风骤雨般的拳脚,在这样似有似无的柔劲与换位之下毫无丝毫借力之处。 侯雪城的声音再次从对手的猛攻中传来,语气仍是淡然,却像是闲话家常。“你这功夫,练不到家,若练到九成,也许真能伤了我。” 他跨开双足,举手,侧身,蹴膝,跃起,身形转动,犹如舞蹈一般,缓缓跃动的身躯极是曼妙。 但若细看,那踩踏的步伐,挪移的身形,似五行而非五行,似八卦而非八卦。寓变于慢,虽缓实快,浑然天成,无懈可击,端是玄妙之至。 一时之间,所有人都禀住了气息,在场之人虽都极为年轻,却俱是名家子弟,自是知道这必是一种极高深的武学。俱都睁大双目,不愿放过丝毫动静,暗自默想自己师门武功有无可应付的招式。 黄少爷连攻不下,鼻尖已经泌满了汗珠,气喘如牛。他越打越是惧怕,竟已经微微发抖。对方武学之深奥,简直像是无穷无尽,自己在他面前竟有如小儿一般。 但他已经无法停下攻势,表面上看起来似是自己在猛烈攻击,其实却是被对方的气机所牵引着,迫着自己将一招一式演练出来,给对方尽数看去。 他虽是惧怕,却也知道再如此耗下去,只会对自己处境越来越不利,数次想向后跃出,但那如舞蹈的身形却牵引着他的招式不断进袭,黄少爷几番尝试脱离,仍然无法摆脱这人的控制。 他心中大急,只求退开,不求自保,双拳后撤引开对方气机,胸口要害大开,双脚连环踢出。 侯雪城扬扬眉,微振衣袖,手中的树枝已向前点去,疾若电闪,利胜刀刃。黄少爷见他朝自己要害攻来,自份必死,不禁惨叫一声。 “住手!”华紫轩飞身向前,挡在黄少爷身前。 侯雪城的树枝便在华紫轩身前一指的距离间停住,负起双手,冷冷的看着对方,表情虽是不悦,终究没有再进袭。但那沈潜下来的杀意,仍逼着华紫轩立足不稳,后退了一步,正好撞在黄少爷身上。 控制自己的气机终于消失,黄少爷惊魂甫定,正好华紫轩的身躯又向后撞来,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。 地上的泥已经被露水打湿了,他仰跌在地,只溅得满脸都是污泥,但却半点都感觉不到疼痛,只有惊辱和恐惧。 他手脚支地爬开几步,艰辛的转过脸来,只见在树下阴影间,那双有如寒星的眼眸,正紧紧的盯视着他,有如猛兽盯视着自己的猎物。 那种似有形而无形的凌厉气势叫他腿软的站不起身,终这半生,他从未曾如此害怕过。支着石桌想站起身,但连续几次都又重新跪下。 四周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被这突而奇来的事件所镇慑住,这个穿着仆役服装的男人是谁?这样的身手,这样的气势,绝非无名之辈可以拥有,这样的男人为何会在此处出现? 侯雪城却不管别人怎么想,他收敛了气息,缓缓弯下身,重新捡起地上修剪树枝的利剪,在所有人屏息的凝视下,又再次慢慢爬上了树头,开始在一棵棵树干间爬行着修剪树枝。 众人呆呆的仰头看着他的举动,怔怔的看着一根根的树枝掉落在地,一片片的树叶落在他们头上、肩上,当然还连着些许的毛毛虫。 此时已是日正当空,午时时分,被老太君吩咐来叫这些少爷公子们午膳的侍女姗姗而来,当她看着这些仰头如石像的少爷们,不禁将视线疑惑着跟着往上看。 忽然间她尖叫出声。“天爷呀,侯方,你怎的把这里的树全修剪成你哥哥的模样呀!” 侯雪城从树上往下望,又慢吞吞的爬下树干,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管家吩咐要把树枝剪到最完美的境界,这样总够美了吧? 朱靖长那么帅,坚强而苍劲,是他目前唯一所感受到的美丽。要表现自己独特的美感,当然是把所有的树都变成朱靖啊。 他看着这全部变成朱靖头像的林子,露出满意的神态,然后把双手拢入袖中。他看了侍女一眼,本不想理会,但又忍不住自得之情。 他的语气极少有的露出了愉悦之情。“有什么不好?这就是美吧?你们看看多美?大家都高兴的看呆了吧?管家不晓得会不会在月底给我加月晌?………果然树大就是美啊。” 侍女:“………………。” * * * 下午,侯雪城仍然忙着自己的工作,其实任何工作,只要专心,很快就能体会其中的意义,就如侯雪城也一样。他对于擦洗的工作,可说是不遗余力,到了华府,更产生某种类似偏执狂的性情,经过华府大厅,只要眼角瞄到窗棂上,或是太师椅上有任何些微的斑点,立即走上前,拿抹布擦拭掉。 这种行径,大概也就是受到管家特别关爱的缘故吧? 华紫轩一直跟在他后头,他也不是没察觉,只是懒得理会。 说起来,这位华少爷的性情也是真奇怪,若是其它人,恐怕早把他当作可疑份子捉拿起来审问。但华紫轩却什么都没做,只是跟在他屁股后头,长达两个时辰。 当太阳西下,侯雪城忙完了工作,便立即走回自己的居所,打算给朱靖擦洗身体。他走回木屋,华紫轩依然跟上,侯雪城也没说什么,木门“碰”一声在华紫轩的鼻子前关上,把他隔离在屋外。 走进屋中,侯雪城在床沿坐下。静静的凝视朱靖。他仍然没有清醒,即使偶尔睁开眼睛,意识也不清明。不过几天的工夫,朱靖已经两颊瘦削,嘴唇干裂无血色。侯雪城伸出手来,替他把衣服脱去,开始替他擦洗身体。 若是银子足够,能找大夫看一下,只要让他恢复意识,其实他可以自己用内力疗伤。但侯雪城也不担心,反正人躺在那里,多躺几天也无所谓,又不会死。他拍拍朱靖的脸颊,看到于思满面,打算给他清理一下。 正站起身,门外响起敲门声,侯雪城走去开门,看到华紫轩,也不发问,径自走回床前,替朱靖穿好衣服。 华紫轩跟着走入,先环顾了一下室内。这屋子还算清爽,虽然粗糙些,但是以一个下人而言,能得到一个独立的屋子,那是十分罕见的,若不是管家对他另眼相看,就是华府的主子中有人对他特别关照。他自然不晓得是自己妹子在私下有特别交代过。 他看着侯雪城,跟了这个人一整天,他似乎毫无好奇心,也不问自己跟着做什么,现下他走进屋子,一般下人看到主子走来,会这样若无其事的视若无睹?华紫轩说什么也不会相信。他咳嗽一声。 侯雪城却毫无动静。专心的替朱靖刮起胡子来。 华紫轩看了半天,忍不住问:“这位病人听说是你兄长,他留点胡子也挺好看,颇有威严,何必刮掉呢?” 侯雪城没有回头,继续替朱靖刮完胡子,在水盆中净手时才回答:“好看不好看,我不关心,他怎样都是好看的。不过脸上有胡子不太清爽,我不喜欢看到,所以替他刮掉。” 华紫轩听他回答了,不知道为何,有些欣喜,趁势着问:“你本领那么高强,怎么会来华府当个仆从呢?” 侯雪城瞧了他一眼,也没打算隐瞒。“你下午也发现到了,我毫无内力,前些日子和兄长一起出远门,不巧碰到仇家,兄长又受了伤,我身上银子不够,可没办法长久住客栈,只好到你这里避一避。” 华紫轩忍不住问:“侯兄弟武艺如此精妙,怎么会失去内力呢?也是被仇家所害吗?” 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一时走火入魔,能留下一命已经不错了。”他不甘愿的样子有些孩子气。“想不到你这里也有大麻烦,我这叫做跑到马蜂窝避祸,自寻死路了。不过等我兄长清醒,我就会走。”他拉过木椅来,自己坐了下去,可也没想过要请客人落坐。 看他说的那么直白,华紫轩也只好苦笑。“看你的身手便知道,即使没了内力,也能够瞬间打败黄少,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和深厚的武学修养,是无法办到的。我想你并不叫做侯方,你究竟是谁?你的兄长,又是什么人物?” 侯雪城的语气淡然,“我对你们毫无恶意,工作也很勤力,等我兄长醒来,就会立即离开,不会给你们添麻烦,你又何须管我是谁呢?知道我是侯方就够了。” 侯雪城冷冷的看着他。嘴里忽然吐出一句话。 “我肚子饿了。” 华紫轩愕然。“什么?”忽然才想到,现在已近掌灯时分,自己都还没吃,被他跟了一整天的侯雪城,自然也都还没吃饭。“我……我叫人拿点吃食来。” 他看着侯雪城瘦削的手脚,想起今天看到他所作的一切苦差事,不觉有些心疼,自己也不晓得为何有那样的感觉,“你喜欢什么菜,我让厨房做了来。” 侯雪城抬手止住他。“你们厨房里的东西,我不觉得好吃。厨子手艺都粗糙,做的点心尤其烂,我忍耐很久了。没有更好吃的吗?”那种神气,说侯雪城是仆从,还不如说他把华紫轩当成仆役看待。 对于这个要求,华紫轩沉默半晌,一时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,只好说道:“我尽力吩咐弄好吃的菜肴上来。” 侯雪城冷冷的道:“菜肴精细与否无妨,但是点心要上好的,不然我宁可不吃。”说到食物,他一向冷峻的眼中不由露出渴望的神色,虽是一脸骄傲,眼角却不断瞄向华紫轩。 若是朱靖这时清醒,看到这景况,一定对华紫轩充满敌意,想当年朱靖也是用食物来引诱侯雪城,花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让他注意到自己。可能是危机意识的关系,朱靖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。 华紫轩看着侯雪城,觉得实在可爱极了,不觉露出宠溺的笑意。“你放心,绝对让你满意。”正说间,门外又传来扣击的轻响,侯雪城抬一抬下巴,看着华紫轩。这意思很明确了,华紫轩只好苦笑着自动上前去开门。 门外是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,而对方显然也十分惊诧,一时都“啊”了一声,华紫轩不敢相信自己眼睛。“昀霞,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 华大小姐一时涨红了脸,她慌忙把手中的提篮移到身后。“我……只是来看看病人………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的?” 华紫轩也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这样跟着过来。若只是起疑,只要让人去调查就好,也不必这样跟着那人一整天。他沉默了一下,闻到空气中充满食物的香气,“妳带了吃食过来?” 华昀霞低下头,还没来得及说话,侯雪城已经开口,“既然拿来了,就放桌上,我很饿了。有点心吗?” 华大小姐还未曾回答,侯雪城已经拿过提篮,“已经很晚了,我要休息,你们若想留在这里,请自便。” 他显然没想过要和人一起用膳,事实上,他也从不和人同桌吃食。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,少爷小姐也不便继续留下,两人相望一眼,华紫轩终于了解和此人说话,是不能绕圈子的,他进入主题,“我有事情想同你商议。” 侯雪城把饭菜放上桌,头也不抬。“你说,我听。” 华紫轩反到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侯兄你武功如此精妙,却屈就当一个倒茶抹桌的小厮,实在太委屈,在下是想……。” 侯雪城咀嚼着嘴里的饭菜,皱了皱眉,显然仍不满意食物质量,“你放心,既然给拆穿了,我也没打算再留,我不会给你添麻烦,明天我就带着我兄长离开。” “不,我不是这意思。”华紫轩有些慌忙,“侯兄在此,于我庄风雨飘摇之时,若能举手相助,我想对于敝庄将是无比荣幸。” 推开饭菜,侯雪城不打算委屈自己,打开了另一个食盒,看到里头的水晶糖烧,眉眼忍不住弯了一下。他用筷子夹起一颗吃了,眉眼又弯了一下。 连吃三颗,才抬起头来,心情显然好了很多,虽然仍然没有表情,但漂亮的凤眼一直保持弯弯的弧度。他失礼的用筷子指住华紫轩,示意他走近。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敌人呢?” 华紫轩微微一笑,“在下对自己识人之明,也还算颇有自信。”正说间,见侯雪城那双黑如深潭的瞳孔紧紧盯视自己。虽然漠然毫无感情,却隐隐灿光流动,光辉不可言。华此轩第一次与他正视,无法想象长得如此平凡的少年,竟有一双如此漂亮晶莹的眼眸,他一时不禁看呆了。 侯雪城也不理会他兄妹想什么,径自吃着点心。倒是没想让眼前的公子小姐坐下。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:“那么你打算如何安排?” 华紫轩这才回过神来。“我的想法是,侯兄身手如此了得,必不是等闲之辈,在此隐姓埋名定有苦衷,若是直接当门客招揽,府中人定要大作文章,您的身分怕被揭发。不如………。” 他这么说法,倒是引起侯雪城的兴致,他往前凑了凑,“不如什么?” “侯兄也知道,敝庄内中除了这几日来助拳的宾客之外,尚有几十名武师,在下的意思,是想聘请侯兄来当这些武师的总教头。不知侯兄意下如何?”华紫轩清清喉咙,诱之以利,“听说侯兄囊中略羞涩,若是当了教头,月银是目前的五倍,如此来,你也能替令兄找个好大夫。” 侯雪城没有答话。当武师,自然要涉入华府的恩怨,拿人钱财,与人消灾,目前他身无内力,如此强出头,恐怕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。即使能自保,他这身分恐怕也要暴露,寒难州迟早会找上门来。而朱靖,最多再昏睡几天,伤势虽严重,却也不会致命。侯雪城根本懒得考虑这个提议。只是继续把剩下的糖烧一个接一个放入口中。 没有得到回答,华紫轩颇有些无奈,和妹妹互视一眼,“那我们先离开,希望侯兄能够考虑一下。” 华大小姐终于有机会开口。“侯方,篮子里的吃食和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,你若喜欢,我明天再做来给你吃好吗?” 侯雪城被引起兴趣,“饭菜也就罢了,不过点心嘛………,妳除了这糖烧之外,还有什么拿手的?” 华昀霞脸微微一红,“我会做很多点心,每天给你弄不同花样好吗?”她一向以巾帼奇英自诩,但只要侯雪城那双闪着光辉的黑眸一对准她,自己便慌的心头乱跳。 华紫轩沉默的看着妹子,知道这时候不是问话的好时机,他扯了扯妹妹的衣袖,“晏了,让侯兄弟休息吧。”他两人开了门,正要出去,侯雪城终于开口。“慢着。” 两人回头,侯雪城看着两人那种期待的眼神,终于缓缓开口。“我不能答应你当贵庄的武师,不过,可以给你建议。尼奥门,不是你们惹的起的门派,最好的办法,就是把二公子华橘轩交出去。” 华紫轩苦笑,“我们不可能把二弟交出去,怎能眼睁睁看他送死呢?” 侯雪城眼中露出淡淡的讥嘲之色,但是没继续说什么,只道:“看在这盘点心的份上,指点你条路子。去找武当山的太极老人,把这个给他看。”他从怀中,拿出一个木盒来,木盒开启,里面有一个鸽卵大的木球,被刻成太极的样式。 “拿这个给他,把要求说给他听,就说昔年故人让他办事。他欠我一个情,尼奥门主白笑初也欠他一个情,由他来说项,也许白笑初看他的情面,会愿意稍退一步,不然的话,以白门主的能耐,只怕你请再多的助拳高手,也是一个下场,灭门。” 华紫轩听到“太极老人”,不禁震惊,那位武当山的名宿,是前武当掌门,之前纵横武林数十年,武功超绝入圣,但十年来已经不问江湖中事,这人只凭一个信物,就可以请他出山?这个侯方,到底是什么人物?他再次端凝这眼前这人。 侯雪城的语气很冷漠,姿态很狂傲,却有一种睥睨天下,笑谈千古的气魄,让人不得不信他的话语。华紫轩咬咬牙,对他拱手。“谢谢侯兄仗义,但是我的建议仍然不变,希望您能屈身对敝庄援手。” 侯雪城“嗤”的发出无意义的声音,不再回话,自去吃点心。华紫轩等不到他的回话,知这人冷傲自持,便也不再多言,开了木门,让妹子先出去,然后回过头来,深深的凝望侯雪城一眼。 等到两兄妹退出房外,侯雪城吃完最后一颗糖烧,他站起身来,凝视着朱靖。 “朱靖。”他轻声的道:“你不必急着醒来,我虽然从没有照看过人,但也做的不错对吗?我会等着你,会照顾你。你的伤势,我会替你治好,等着你醒来。” 他在朱靖床侧轻轻蹲下,抓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头发上,有种说不出的眷恋。“等你醒来,又会对我笑。……你总是对我笑,难过也微笑,生气也微笑。我却从来都察觉不到你真实的感觉。朱靖,你什么时候醒来?醒来时还对我笑吗?” 他的声音低沈下来。“虽然我二十多年来都习惯一个人,但是朱靖,我现在好想听听你的声音,叫我“雪城”………。” 他抬起头来,看向窗外无尽的黑幕,阴沈的天际看不到半点月光,侯雪城一向清亮的目光黯淡下来。 朱靖放在他发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,侯雪城立即惊觉,查探他的状况,发现只是无意识的抽搐。侯雪城忽然觉得自己可笑,他深深吸口气,蓦然站起身,对自己一时的软弱觉得厌恶。 “朱靖,我失去武功,但不是失去一切,我的名字就是我的骄傲,不管别人怎么看我,我的价值都不仅如此,你说是不是?”他的声音恢复骄傲,头高高的昂起。“你放心,你醒来,我与你同行,你不醒来,我背着你回王府,总不叫你吃半点苦头。” 他弯下身躯,看着朱靖苍白汗湿的脸孔,“所以,你不必担心,我………。”他说到一半,胸口忽然剧烈疼痛起来,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把钢刀在他体内残忍的搅动着,蔓延着他全身。 一时之间让他站立不住,整个人跪倒在地。他努力想支撑起自己身躯,却将朱靖的棉被也一起拉到地面,胸腔像是被碾碎了般,在那样苦苦挣扎之中,侯雪城全身衣服都湿透,胸口的痛楚像是钻入了骨髓之中,他趴在地面上,只能勉强将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,全身颤抖着。 “朱靖。”侯雪城在那样的痛楚中喃喃念着,“朱靖……。” 在逐渐昏黑的视线中,侯雪城努力抬起视线,看着床上静静沈睡的男子侧脸,他那样盼望的看着,被痛楚所炙红的双目只专注的看着那个男人。似乎这张脸孔,这个人的存在,能带给他暂时的安乐。 他努力向前爬了一步,颤抖的手向上紧紧握住朱靖垂下床沿的手掌,“朱靖,我不能死在这里,起码要先将你………。” 一道尖锐的痛楚有如电挈般穿过他的胸腹之间,侯雪城痛的整个弹跳痉挛起来。他想按住胸口,却又不愿放开朱靖的手。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渗入他的胸怀,似乎酸楚,又似乎孤绝。侯雪城无法分辨那样的滋味。他不顾胸口如火烧的痛苦,深深吸了一口气,狂列的炙痛几乎淹没他,冷汗瞬间已湿透衣襟。 “朱靖,你知道吗?我毕竟………。”他的声音闇哑,想说什么,却又因剧痛而语不成句,在那样艰难的挣扎中,他紧握住朱靖的手缓缓垂落地面,陷入黑暗。 * * *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朱靖的意识其实异常清明,身边所发生的事情,他这几天其实断断续续都有意识,但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,眼皮沉重的睁不开。 一直到侯雪城握住他的手,然后蓦然放开,朱靖反射性的向前抓去,他这一动,竟牵扯到全身的伤处,那样锐利而深入骨髓的痛楚却及不上内心的恐慌,他睁开眼睛,粗重的喘息声充斥整个屋内。 窗外没有半点星光,屋内也没有烛火,黑压压的一片,像是一个永无休止的噩梦。朱靖茫然的睁大双眼,没有焦距的瞳孔逐渐恢复光芒,“雪城………雪城…。” 他的声音低哑的响起,回荡在闇黑的夜雾里,却没有半点回音。不祥而可怕的感觉充斥着朱靖的胸膛,他吃力的撑起身躯,无视身体上的剧痛,急切的在室内梭巡着,空荡的屋内没有半个人影。即使在昏迷中,他也隐约知道某人寸步不离的守着他。为什么现在不见人影? 他勉力提着一口气,扶着床沿下床,想把烛火点燃,脚下却冷不防踢到一个物体,绊的他几乎跌了一跤,顿然气血翻腾,汗如泉涌。勉强向前拖了几步,点燃了烛火,回首一看,登时心胆俱裂。 侯雪城静静的卧在床沿的地面,半侧的脸孔上染满了血迹,鲜红的血由他口里泊泊溢出,沿着下颚的线条低落,在地面扩大,在朱靖眼中鲜红的迹近狰狞。 朱靖怔怔的看着,身形摇摇欲坠,眼前的景象忽然黑了下来。一瞬间内腑似乎都翻腾起来。他挣扎的想保持清醒但身体却失去重心。 缓缓的,他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,收回支撑在桌面的手掌,整个人无力的扑倒在地,半爬着到那人的身边,支撑起对方染红的脸庞,揭开他戴在脸上的面具。面具下的脸孔仍然俊秀的不可思议,却苍白的几乎透明。 “雪城………。”朱靖低柔着呼唤。 侯雪城颀长的身躯软软的仰卧在朱靖怀里,体温犹如冰块一般寒冷,呼吸已甚是微弱。那双一向显露着威严而冷峻的眼眸,此时紧紧闭合着,睫毛下掩盖着深深的阴影。 若是在平常,没有任何人可以让这男子温驯的躺在另一人怀里,即使是朱靖,在与侯雪城经历过炽热的情事以后,侯雪城也是背过身躯,不让他随意碰触。但此刻,雪城就在他怀中,近在咫尺,却感觉远胜天涯。 朱靖紧紧抱住他,随即注意到地面湿冷。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剧痛,慢慢的,将男子抱抬上床榻。当他气喘吁吁的将侯雪城安顿好,才发现这床只能容纳一个人睡卧。而这人明显是让自己睡在床上,那么,雪城平常都是睡哪里? 朱靖抱着怀疑,眼神四下搜寻,终于,目光在墙角门边的角落里停了下来。那里堆放着几捆稻草,上头铺着简陋的衣物。雪城每天,就睡在那里?朱靖不敢置信,扶着墙壁,缓缓走向稻禾铺就的草堆。 他在稻禾捆中跌坐下来,感到一阵微寒,不禁抬起头来。只见木门虽然掩合着,但门缝却未曾密实,从缝隙中冷飕飕的吹入寒风,而这个角落,正是屋子的风头之处。为何侯雪城要选在这个地方睡卧? 朱靖低低的哽咽起来。只有挡在此处,才能阻开寒风吹向自己平日睡卧之处,雪城竟是以自己身躯,来替他驱挡寒风………。 那么骄傲的侯雪城,那么任性,吃饭更衣都要人服侍的侯雪城,衣白不沾尘的侯雪城,睡在这种湿寒龌龊的地方,只为了替自己阻挡寒风。那个面对一切都无畏无惧的男子,即使失去武功,也没有任何环境足以改变他的骄傲,即使吃苦受难,仍然倾尽一切保护自己。 朱靖抬起头,看着屋顶,不让自己热红的眼眶中流出眼泪来。爱人的骄傲与情义,自己若用眼泪回报,便是侮辱了他的高洁。 他模糊的视线望向躺在床上的男子,胸口和喉头像是哽住了一团热蜡,像是立即要炸了开来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终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。 * * * 侯雪城整整昏睡了三天。当他醒来,还未睁开眼睛,便已发现周遭明显不对劲。裹在身上的锦衣,盖在身上松软的绣被,和缓的微风吹拂于脸上,室内没有半点阴暗产生的霉气。最令他震惊的是,身旁有着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。 但他马上就分辨出,那平和的呼吸,是属于朱靖特有的。他缓缓睁开眼睛,屋内很明亮,窗棂上别着一串风铃,随风传来清脆如琉璃般的声响。空气轻馨而温暖,侯雪城支起身来,梭巡四周,颇为疑惑。 朱靖的手一直环在他胸前,他一动就立即被惊醒。“雪城。” 侯雪城回过头来,两人四目交接,一起开口道:“你终于醒了?” 两人同时发话,不禁都一愕,然后相视一笑,尽在不言中。朱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,拂乱他一头黑发。眼神尽是宠溺。“你睡三天了,饿不饿?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。我让厨房每两个时辰熬粥一次,就怕你醒来时饿着没东西吃。” 侯雪城也不多问,点头说:“饿了。” 真的,肚子咕咕叫。下头人送粥食上来,侯雪城一边吃,一边紧盯着朱靖看。只觉得朱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,但已经不再青惨,显然是真的没事了,日后只需好好调养,应当不会留下痼疾。 他放下心事,只要朱靖安好,其它什么都无所谓,再大的事情临及,也未必不能应付。于是专心吃起来,很快就把半碗的粥吃的干净。 其实并没有饱,但他一向节制,知道空太久的胃不可多吃,也就放下筷子。眼睛四处梭巡,望向窗外,发现自己仍在华府。“怎么搬到这的?好像是内堂。你和他们说了身分?” 朱靖伤势还没有痊愈,披着长衣,倚靠在床柱上,安静的看着侯雪城吃东西,心里满满的,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。这时看他吃完了,也才发话。 “没有,但我除了身为王爷,还有其它的身分,我可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,出示腰牌,说奉了密喻行事,还能不延我们入主房吗?” 侯雪城“嗤”的一声,“一等带刀?我傲神宫下的门人,竟当了皇帝的侍卫,还真是光大门楣,师门积德。”言下不无讥刺之意。但想了想,又说:“如此说似乎也不甚公平,我身为一宫之主,还不是和自己师侄翻云覆雨,龙凤呈祥,金枪佩玉鞘?要说师门积德,我心里可也有些别扭。” 朱靖听了简直哭笑不得,虽知道江湖中人,对官府都没什么好感,侯雪城自幼行走江湖,当然也有这种想法。………不过拿自己与他私下的情事来与之相比,不免不伦不类。 他打断侯雪城的话,“前些天你昏迷,呕了很多血,我让人看过,竟找不出毛病。也不知怎么回事。大夫推测说,兴许是你这些日子劳动太多,所以日前旧伤复发。你吃完就上来歇息吧,免得身体又受不住。”说着脸色黯淡下来,想起侯雪城在他昏迷时所吃的苦头。 “我听说华大小姐说了,你在这里,竟然做青衣小帽之贱役,你这辈子养尊处优,地位崇高荣耀,何曾做过这种事?………”他停了下来,过了很久,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。“你为了照顾我的伤,竟那么委屈。怎么不住客栈呢?又不是没银子使。” 侯雪城怔了一下,“我从不带银两,你不知吗?”他低下头,表情出奇的竟有些赧然。“想了很久,身上唯一值钱的,也只有那块玉像,但我想……你很重视那东西,所以我也不打算卖。” 朱靖凝视他半天,只觉得又怜又爱,他叹口气。“我身上暗袋里有银票,在我昏迷时,你替我换衣难道没察觉吗?就算没察觉,到附近镇上也可以拿我的信物去钱庄领银子,又不是不明白。” 侯雪城扬扬眉,“当然有看到,但那是你的,和我无关。钱庄的银子也是你的,而且寒难州的人马势力遍布各省,又大肆搜查这附近城镇,只有不出这里才能确保安全。他怎也不会想到,我竟在此当个小厮。” “我的银子,和你的有什么两样?何况你身分上是我师叔,我孝敬长辈本就是应该的。”朱靖十分无奈,没法理解侯雪城的死脑筋。 侯雪城仍然摇头。“若你清醒,孝敬我,自然是应该的,花你多少银子,我也不会心痛。但是你昏迷中,我拿你银子,就是不该。你和我,虽情份已不同,却仍是独立的个体,我自该有所份际。” 这样的骄傲与自持,朱靖简直无言。“所以宁可去做屈辱的贱役,也不肯稍微放下坚持?” 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自食其力,怎算屈辱?” 朱靖向他抬起手,侯雪城便走到他身旁,语气仍是懒散的。“朱靖,我毕竟不是你们京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,自小为了练功,什么苦头没吃过?后来闯荡江湖,连长途跋涉的艰辛、舟车劳顿的苦况都熬过了,现下当个青衣,对我而言,可和吃大白菜没什么两样。” 他话虽说的淡然,但朱靖自然明白,以侯雪城孤高的性情,他可以毫不眨眼的流血流汗,但要他屈身伏低做小,却比登天还难。然而在大户人家执贱役,是须忍受非常多的侮辱和气苦,这其中有多少事端发生,朱靖猜也猜的出,而这人却全部忍了下来。 朱靖心情激动,伸手搂住侯雪城的腰。侯雪城回过头来,那双充满煞气的眼睛冷冷看着朱靖,逼的他只好收回手。 虽然侯雪城体内以往超凡入圣的功力已经不再复存,但是那种君临天下的凌厉与威势,却完全没有更变,一个眼神就能要人不自觉的俯首称臣。 这让朱靖不觉有些气馁,放开他的手。“雪城,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呢?”他低低的叹息着,然后忽然紧紧拥住了他。 第三章 “心动荡” 侯雪城这次没有避开朱靖。这些日子,他独力照顾朱靖,夜间又常摸出府外,暗自探听寒难州在镇上布下的支线,又连番使计,故布疑阵,转移敌人的注意力。 他武功已失,以一己之力,应付一个组织庞大的势力密集搜查,委实有些心力交瘁。 看到朱靖醒来,即使是修炼了七情不动,古井不波的冰心诀,内心犹自翻腾,委实欢喜无限。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,自己是如何的挂心朱靖伤势。 一向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,朱靖在腰间环绕的手臂,似乎发着异常的高温,触烫他体肤。不知怎的,侯雪城觉着有些情动,只感到心跳加速,喉头干渴,小腹热流涌动,瞬间穿越四肢百骇。 除了被朱靖撩拨之外,侯雪城一向很少自己情动,此时也不晓得为何忽然无法控制。他就着朱靖拥抱的姿势,竟伸手隔着衣摆握住了朱靖的下身。只听对方倒抽一口气,却也顺势硬了起来。 侯雪城虽仍没什么表情,脸颊却露出深深的酒涡。“让我看看宝枪有没有生锈,最近很久没好好擦枪了。”说罢探向更深,炽热的掌心隔着衣服,包裹住朱靖的玉囊之处。感受到男人锐利的喘息和颤动,侯雪城眼波流转,横了朱靖一眼。 很肯定的,朱靖多年在官场上打滚,位高权重,武功又极高强,他拥有的坚韧与耐力,一向是众所称道的。但侯雪城如今表现出来的神态,是朱靖从来没有看过的风情,并不魅壑,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销魂之意。缠绵入骨。 朱靖的视线沿着他半裸出的漂亮锁骨,游移而上,到了侯雪城明显移动了一下的喉结处。 情欲忽然如熔岩爆发。他使力将男子拥紧,粗暴的一口啃噬在侯雪城喉头之上。侯雪城一向清澈的声音被情欲迷蒙的闇哑而微弱,“啊………。”,他按住朱靖的后脑,仰起脖颈,让朱靖噬咬的更猛烈。 急促的呼吸,扯动朱靖肋上的伤势,却又无法避免的兴奋起来。朱靖的呼吸几乎是颤抖了。他努力保持清醒,按开侯雪城的肩,困难的喘息着,“雪城,别闹我,我现下可没法子……。” 他这里在推就,侯雪城那里却已经把膝盖插入朱靖双腿之间,少见的强悍,朱靖只觉得哭笑不得,却又笑不出来,他硬的难过。 侯雪城的声音不复平日冷硬,也有些不稳。“我知道你伤势,你躺下来,我………。” 正厮磨间,门外响起敲门声。 竟在此时骚扰,简直罪该万死。两人相看一眼,一人声音一贯冷淡:“管他呢。”,另一人气息显然不稳:“怎能不管?你去开门,我整理衣冠。” 彼此僵持了半晌,敲门声又传来。侯雪城脸色一沈,恨恨掷下手中之物,直身而起。 只听朱靖痛呼一声。然后一声狼狈的怒吼传来:“雪城!” ………这应该,是朱靖头一次对侯雪城咆哮。但显然,被吼的男子毫无自觉,他自顾自的走到矮几上拿起面具戴上,一转眼,又变成那面目黎黑的十五六岁少年。 打开门,侯雪城冷淡的眼眸抬起,对上来人含笑的脸孔。……侯雪城的脸色沈的更黑了。“华大少,你来作什么?” 门外的男子微笑着,可没半点不悦。“侯公子,这些天你昏迷,我和舍妹着实担心了好些日子。方才下头人来报说你醒了,所以我来看看。你还好吗?” 侯雪城阴森的脸孔,根本懒得理会他。他本是随心所欲之人,拉着小几就顺势坐了下来。看也没看他一眼。华紫轩不觉有些尴尬,俊秀的脸上染起一阵红晕。 朱靖已经理好衣裳,走向前来,不着痕迹的挡在侯雪城身前。“华公子,多谢你对舍弟关心,他已经没事了。还要感激你替舍弟找来那么优秀的大夫,不然舍弟恐怕还要多受几日苦头呢。”说着便欠了欠身子。 华紫轩显然对朱靖很有好感,他笑着让过朱靖的礼,“统领大人言重了,之前统领伤重,敝府疏于照护,此罪大人没有深究已让寒舍上下惶恐万分,感戴不已。家父之前已亲来请罪,小弟这里再次给您陪礼了。” 两人相对呵呵笑,侯雪城却觉得十分无趣。懒得听他们咬文嚼字。他站起来,擦过华紫轩的身躯,走向前推开窗子,看着窗外的花园。 那些花朵争妍斗奇,瑰丽无方,可见华府女眷花了多大心力照护。但在侯雪城眼里,再美也还没有朱靖半分好看。朱靖真漂亮,看着自己的眼睛总是漾着笑意,比天山漾着寒波的天池还清澈。 但朱靖说花朵是漂亮的,想必就是对的。所以侯雪城一向有空就专心领略朱靖所说的美感问题,可惜从来都是毫无所获,没半分心得可言。………侯雪城对此感到有些抑郁。 朱靖温暖的眼神照拂着侯雪城的背影,然后对着华紫轩微笑,语意恳切。“姑不论贵府收容之德,令妹在我兄弟重伤急迫之时,仗义援手,予以相助,此恩德实乃无以相报。日后贵府若有在下可尽力之处,还望兄台不吝言明。在下必倾力以报,以效犬马。” 其实此话正中华紫轩的心意,他府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,外敌环伺,若有官府的人在此镇守,又是皇帝身边的宠臣,他若将此事传扬出去,江湖中人始终会忌惮三分。 他无意利用这两兄弟,也没打算传扬,但事实上,朱靖的存在与说法,让他纾解了极大部分的压力。 他感激的一笑,一切不言中,眼睛随着朱靖的视线,也看向侯雪城。“侯兄言重了,愚弟倒是认为,令弟很是了不起,明明身无武功,您此次南下奉今上密喻办案,遭贼人击伤,他为了不让您的仇家找上门,竟然隐姓埋名,以千金之躯,执钣斧之役,实乃高义,在下很是钦佩。” 侯雪城这才知道朱靖在华府中的说词,忍不住回首看了华紫轩一眼。他戴着面具,其实脸色好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,但他衣领半开,漂亮的脖颈上有着明显的红印,那优美线条的锁骨上,仍布满薄汗,晶莹剔透,华紫轩视线不自主的被紧紧吸引着,忍不住伸手想触摸。 “这屋后头是花园,虫蚁多了些,你被咬的有些严重,我回头命人拿些上好的膏药………。”伸出的手“啪”的一声被重重击开,他蓦然惊跳起来,才发觉自己失态。 华紫轩抬起头来,感觉到对方冷视自己的眼眸竟有着凌厉的杀意。……这种恐怖而深沈有如地狱的压力,不是一般寻常的杀气,是那种多年在生死关头打滚、背负了无数条人命,像猛兽肆虐的杀气。 一瞬间,华紫轩似乎明白了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。他没有退缩,脸上仍然保持着自在的微笑。“侯兄弟既然大好了,食欲想必大开,有没有想吃什么?在下让人弄来给兄弟开开胃。” 侯雪城“哼”了一声,没有答话。 朱靖用袖口替他擦去脖颈间的薄汗,顺势替他拢好衣领,凝视侯雪城半晌,实在觉得无限爱惜,“这次出来没带厨子老赵,没有合你胃口的点心,我让人去镇上替你选些精致的口味,你将就吃着,回去以后,我让老赵给你弄最丰富的点心,你说好不好?” 每当朱靖对他用那样柔和的语气,侯雪城就没了气势。他有时候觉得,朱靖似乎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。尤其每次带着这面具,朱靖好像下意识真当他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看待。 他有些没好气,“不必,我对点心没那么大兴趣,你身上伤还没好,去床上歇息。………你要在这里待多久?”最后一句话,很显然是对着华紫轩说的。 华紫轩真是万分尴尬,但他此次前来,实在负有任务,他正想说什么,侯雪城已经察觉到。“门外是谁?” 朱靖早就已经发觉,只是不好意思揭穿,华紫轩正想解释,侯雪城已经自顾自走去拉开房门。门外站立的女子,正是在路边将他们带回庄院的华大小姐。 华昀霞低着头,被察觉自己的行踪,让她连耳根都红了。自从知道侯雪城昏迷以后,实在日日担忧,实在无法放心。但她一个女子走入男人内室,却是十分不合时宜的。 何况她虽是江湖世家,却也是大家闺秀。之前在朱靖昏迷时进入侯雪城屋子,是因为她有感觉,这骄傲的男子不是拘于世俗礼数之人,而自己也就能够自在。但她却无法如此看待朱靖,只能竟日守在屋外,不断徘徊。此时她努力对侯雪城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。“公子,你身子还好吗?” 侯雪城看了她一眼,眼睛就紧盯着少女手中紧抱着的包袱。“那是什么?” 华昀霞身为华府大小姐,一向被教育的大方得体,以端秀聪颖而远近驰名。但不知为什么,面对侯雪城,总是不晓得该如何应对。她抱着手中的包袱,期期艾艾的道:“这是……。” 这时,华紫轩将她手中的包袱接过,拍拍自己妹子的肩膀,走入房中,将包袱放在桌上,缓缓解开。那是一笼点心,正冒着热腾腾的烟雾,掀开盖子,里头放了十二个精致的点心,都由绿色的荷叶包裹着,发出极其吸引人的香气来。 “舍妹知道侯兄弟喜欢吃点心,所以每天都亲自做了,等公子醒来可以吃食………。”那样的心意,连朱靖都懂得了,凝视在门外局促着站立的华昀霞,眼神十分复杂。 侯雪城却只看了点心一眼。很冷淡的一眼。 让厨子老赵替他做点心是一回事。但不代表他也愿意让任何人包办他的吃食,即使手艺再好也一样。华昀霞的点心做的的确深投他所好,但华昀霞不是厨子,即使是好意,也是居心。而居心,……一次就已经嫌多。 他闪开华紫轩向他递来点心的手,拉着朱靖,让他躺上床。“你休息吧,伤势不轻呢。” 朱靖正想说什么,隔着围墙花园,墙外传来小贩的叫声。“牡丹酥--好吃的牡丹酥,--快来买哦,牡丹酥--。” 叫卖声传来,侯雪城蓦然直起腰,连眼睛都闪亮起来。“是上次老赵做的那个皇朝牡丹酥吗?想不到这里乡间也有得卖,不晓得口味如何。” 华紫轩身形一闪不见,再出现时,手中已经提着热腾腾的纸包,正是牡丹酥。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紫的青的橙的,竟有七色之多。他拿了一个,笑着递上前,侯雪城却抬起五只手指,远远止住了他。 侯雪城不明白,为何大家都当他和个小孩没两样,自己虽然带着少年的面具,但再怎样也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,怎么这里个个都拿自己当小孩哄? 虽然这面具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。但那种冷飕飕的眼神,仍然让华紫轩背脊忍不住发汗。侯雪城看着他,脸上没半点表情。 华紫轩怔怔的看着他举起的手掌,握着牡丹酥的手慢慢垂了下去,神色黯然,“只要是舍妹做的,或我买的,你就不肯吃吗?我们对你没有恶意,你看不出吗?” 门外,华昀霞低垂着粉颈,早已泫然欲泣。 “你们若对我有恶意,不会活到如今。”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冷淡。“我有说不吃吗?” 华紫轩惊讶的抬起头。 侯雪城伸出的手仍然没有放下,仍然比出五个手指。语气依旧是凛然而骄傲。“我要五个黄色的,替我多洒点花生粉。” * * * 月悬中天,穿云拨霭,冷寂间华如清流,四下辉映。 天际银辉如泻,侯雪城一袭白衣,晕彩透过树影,如水色撒落在他的衣上,衬着那张俊秀的脸孔,显得丰神秀绝,飘逸无匹。 他坐在庭院的藤椅上,一动也不动,像是正等待什么。蓦然间,他神色微动,抬起头来,语声却是和缓的。“道长既然来了,便现身吧。我等你三天了。” 随着他的语声,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;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道士由林间闲步而出,这人衣着朴素,甚至有些邋遢。相貌平实,可说是毫不起眼,没半点武林高手的气派威势,他双手拢着袖口。“侯施主,咱们有十三年不见了。” 这道士语气很是亲近,神态也颇有些随便,但侯雪城面色却是凝重的。在道士还未曾走近,他便缓缓站起身,然后才回答。“十三年,和十三天,有什么分别?道长没变,我也没变。” 道士一怔,不禁失笑。“是,侯施主倒是真的没变,还是这个老样儿,那时候你还只十二三岁,也已经是这个冷峻的样儿了。只是……侯施主一向不理世事,怎会用武当太极谕请了贫道来?是让贫道替你办华家的事?” 侯雪城点头。“你徒子徒孙都替你查清楚了,我就不多说。尼奥门主欠你一个情,你也欠傲神宫一个情,两相抵消,这谕令就算还给了你。” 太极老人也不多说。“好。”当下便应允下来。他在侯雪城身边的石椅上落坐,伸手便搭上侯雪城的腕脉。侯雪城也不避开,只是看了看老人袖上的一块污迹,然后挪移开身躯。 太极老人只当不见。“侯施主,你的情况………很不好啊,听你呼吸说话便知,你气脉有损,丹田空荡,太阴脉从足入腹,寒气时上,贫道下头的门人也查到你正有难才会滞留此地。何不用那谕令让贫道替你处理掉那些麻烦事?” 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我自己的麻烦,不需要别人替我解决。” 太极老人看着这年轻人傲岸的脸孔叹息一声。“侯施主,你执掌傲神宫已久,我俩人在武林的辈分地位可说是一般无二。但若只论年纪,贫道与老宫主乃是数十年至交。” 他看了看侯雪城的脸色,继续说道:“贫道一向当你和自己亲子侄没两样,现在他早我一步仙去,你若有个闪失,要贫道怎么去泉下面对你师父?” 侯雪城终于抬头看他一眼。“那是你的事情吧?” 太极老人深深吸口气,总算他修养深厚,道行高超,才没一掌劈死这不识相的小子。“外头镇上,寒难州布下天罗地网,就为了抓你,你眼下身无缚鸡之力,要如何应付这些豺狼虎豹?” 侯雪城并没有反驳他,过了很久,才说:“道长,你是看我自幼长大的,我也不必瞒你。我的确可以藉你之力离开这里,但是该解决的终究没法解决。九皇爷那里,非我亲自处理不可,………” 他停了一下,“但在处理前,我眷惜点时间,和朱靖相处的时间………。你知道吗?我和他……从没那样快活过。像个平凡的人一样,他不是王爷,我不是天山侯雪城,只是普通的两个男子。” 寒风吹来,侯雪城瑟缩了一下,忽然一笑。“要下雨啦。” 太极老人却不理会,皱着眉头,“你和朱靖,究竟什么关系?你该知道你不可对任何人动情。如今你功力尽失,还不回头吗?” 侯雪城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之色。“什么叫做感情,我至今仍不明白。但是我从没改变,一向从心所欲。至于后果如何,………道长,你认为我会关心吗?” 太极老人只是摇头。“你为了他………,唉,朱靖对你好吗?” 侯雪城轻轻将袖口拉上。“他对我好或不好,又有何干呢?我只求能对他好。而如今,我这残废之身,却再帮不了他了。这些日子,我不断的想,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呢?失去武功的侯雪城,要如何定位自己?………不是别人定位我,而是我如何定位自己呢?” 太极老人默然。“你失去武功,还是侯雪城,骨子里的强硬,是改不了的。难道还能把自己定位成个男宠吗?” 侯雪城点头。“不错,我是侯雪城,这永不会改变。我对自己有自信,我也有足够的坚强,但这都帮不了朱靖。所以当一切完结以后,我会去追寻自己除了武功之外的能力,对我自己重新定位。而在此之前………。”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,看着林外若隐若现的光亮,那是朱靖在屋中的灯火。“我想留住一点记忆,从以前到现在,朱靖身为王爷的那些责任,地位总在我之上,这也无妨。在这里,他却不必因为他是王爷而有许多责任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………我稍微贪恋了。” 太极老人看着这个男子,心中有着说不清的担忧。“你我都不是世俗之人,但是你改变太多,对你不是好事。朱靖对你而言,是祸而不是福啊,雪城你明白吗?” “祸福岂能以他人来定论?”侯雪城嗤了一声,“道长,你说我改变太多,你错了,我自始自终都没变过。变的人,是你。是你的看法,你对我的观感。难道对你而言,我若不爱朱靖了,就能回到原来的侯雪城吗?我是怎样的人,难道由他人来定夺吗?” 说着他微微一笑。那样一向冷漠无感情的眼神,瞬间炽热起来,竟有着说不出的辉煌灿烂。就像是……要燃烧尽一切的厉烈。 他的声音低沈下来。“看着朱靖,我会有一种情绪,充塞着胸口。我喜欢看着他,所以贪恋。……不过,那样的辰光,我并不期待长久,这些日子已经足够,我很开心。我也愿他开心。” 太极老人沉沉的叹息着,终于放弃说服眼前的男子。“除了华府之事,你让我办以外,真的不要我帮忙其它?” 侯雪城微微了眼,神色是冷漠的,他缓缓站起身,暗示交谈结束。“道长,你毕竟是武当耆老,我拿令符给你,你便办令符交代之事。我和朱靖之间,不要任何人插手。………不然,你明白我的手段。” * * * 回到房内,朱靖仍然在睡觉,侯雪城蹲坐在床沿看着他。 好喜欢,好喜欢这个人。就像是着了火般,日思夜想都是他。师父说自己的爱是错的,太极老人也这么说。知道的人,都这么讲论。但又怎么样呢? 侯雪城伸出手,碰触朱靖已经微微长出胡渣的脸庞。这人的坚毅一向深藏不露,有时正直的让侯雪城憎厌,但没办法不去喜爱他。 没有所谓的“错爱”。爱与不爱,岂非都是自己的事?觉得值得,也就够了。我觉得幸福过,这样的感觉,不是虚假。 若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,若能深刻的定位自己的存在,什么叫做“爱错”呢?欺骗的是自己,还是别人?侯雪城抬起头,静静的凝视窗外。 错的是人,还是爱?否定的是自己,还是情人?侯雪城不能明白,世人的爱情,为何包含着值不值得,爱可以分值得与否的吗?若真能分,朱靖是否值得呢? 侯雪城温和的看着床上沈睡的爱人。我爱他一刻,他便值得,我爱他永远,他仍一样值得。不在于他,只在于自己。但没人明白这道理吧?如此浅显的道理,但大家的思绪却是如此复杂………。 朱靖在他的抚摩下睁开眼睛,望着侯雪城一笑,疏懒而涓狂。那样的笑容,彷佛第一次见面,朱靖对他的笑。……时日流逝,大家都成长了,朱靖没变,自己也没变。而变的到底是什么呢? “雪城。”朱靖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颊侧。“即使明知道外头有追兵,我仍觉得幸福到极点。这几日,这一刻,我真永不会忘记,我不是靖王爷,你不是天山雪。我……不必时刻担忧你为我拼命……。” 侯雪城不习惯自己的手让人这样紧握,便抽回手。“我虽不是天山雪,却还是侯雪城,这点不会变的。” “我爱的,也只是侯雪城这个人而已。不论你如何变,我都一样。”朱靖看到侯雪城解衣,知道他要睡,便起身替他宽袍解扣。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,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。 “而雪城,你会爱我到何时呢?我不想被你厌倦,不想日后的某日,你与我的一切都变成敷衍和习惯。我认真的对待你,而你能对我认真到何时呢?” 侯雪城任他摘下自己的冠戴,“朱靖,我一向没感情,人的感情我一向不懂得拿捏。认识你这些年来,却没一日不想到你,我没想过日后会如何。……不过,当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会改变,又如何要求别人不改变?但我不欺瞒自己,眼下就是一切。” 朱靖伸出手,将他紧紧拥抱在怀,“是的,你就是你,眼下就是一切,我也不多要求了,你总能明白我的心。乞求的爱情永远不会共鸣,怜悯同样不是爱。我总不放弃爱你便是了 。” 侯雪城静默无声的倚靠在他肩怀,汲取男人的麝香味。朱靖极尽宠溺的抚摩着他的肩,摸他那结实的手臂。侯雪城很难得地没有反抗。两人紧紧相依,像是要给对方一点温柔,又像是在寻求对方的暖怀。 朱靖的拥抱宽阔而温暖,像长在岸边的柳条,千丝万缕地飘进侯雪城的心湖里,如同一片可以隐藏他的天地。他不愿在这方天地里藏匿自己,却能够享受着这属于他们的一刻。 侯雪城一向是孤独的,他也享受孤独。………而朱靖,却是他内心天平的变数。……说不清是留恋还是痛苦,是惋惜还是悲哀,侯雪城却是不后悔的。 他仰起头凝视着朱靖,第一次主动凑近他,轻轻啄了一下眼前男人的唇瓣。看着他由愕然,怔忡,再到迷惑失神,不自觉的展臂圈住他的颈项。 朱靖显然十分惊诧,但随即炽热起来,他的舌尖压过他的唇,直接滑入他口中,一手用力搂住侯雪城的腰,封住了他的退路,气息霸道地窜进他的四肢百骸。 侯雪城感到有些惊惶,他的吻令他感到害怕难受,灵魂似要被他吸引而去。但那样缠绵悱恻的吻,却抽走他骨髓中每一分反抗的意念,让他不自觉的放松戒备,………他也不想戒备。在这眩晕迷乱中,慢慢的回应着,沈沦而瘫痪。 朱靖可以感受到侯雪城脸上的温暖气息,刚刚他从门外进来时,自己便以醒转,面对的彷佛是一颗冻结成霜的心扉,像是一片在凄风苦雨中,被践踏被剥蚀的落叶,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冷煞袭面而来。但那时,侯雪城抚摩自己的时候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柔。 在深夜中,爱人彼此相拥,退靠到床上,侯雪城的身躯迹近赤裸依附着朱靖的身躯扭动。他深深的喘息着,意识虽饱含情欲,却仍旧清明,朱靖就压在他的上方,静静的凝视着他。 “怎么啦?”侯雪城忍不住开口,声音因情欲而显得沙哑。 话还没说完,已被朱靖狂野地翻转过身躯,双腿将他牢牢钳制在身下,烙下狂乱的吻痕。在进入双股间的那一那,侯雪城猛然咬紧嘴唇,身体无法控制的向后拗弯,犹如几乎折断的弓弦。 “呜…………。” 那样的痛苦和无助的神态,让朱靖忽然想起侯雪城如今的身体,已经不堪如此狂猛的爱意。他小心翼翼的抽出自己的欲望,将侯雪城紧紧拥抱在胸前。 侯雪城不明白他为何停止,仰头看向他,感到朱靖的眼神充满伤怀,不禁伸手抚摸他的脸。爱人的身躯颤动了一下,拉过侯雪城的手,在他额前深深地印上一个深沈温柔的吻。 屋外滂沱大雨下了又停,停了又下,但是这对爱人,谁也不愿意主动分开,那样漾溢着爱的粼光,将彼此浸润在其中。 失去武功,又处在现在的险境,侯雪城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?在那样的缠绵中,朱靖揣摩着。……这样冷傲的男子,朱靖实在很想永远将他纳入自己羽翼之下。 但……那也不是侯雪城了。 * * * 天色微明,长雨如歌,氤氲的窒闷笼罩在屋里。 侯雪城张开眼睛,将朱靖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拨开,赤裸的下床,打开窗子。天外朦胧的雾气与光线移入房内,室内半明半暗,将他笼罩在淡色的光圈中。他的脸庞半现半隐,眉眼濯濯,轮廓鲜明。那小麦色的皮肤在光线中有一种金色的基调。 他像是在倾听甚么,长睫如蝴蝶般微微颤动,双瞳中宝光流转,琉璃璀璨,眼神却深峻如层层岩雪,锐利如刀。 身上忽然被披上长袍,朱靖的声音传来,“你如今没了武功,抵御不了寒气,可别着凉了。” “别傻了,我的冰心诀可还在,若抵挡不了寒气,之前如何去寒潭找冰鱼内丹的?”话虽如此,还是拢了拢衣袍,冰寒的眼眸也温和下来。 朱靖替他将衣服穿置好,“就当我不想人看到你身体,你这样站在窗前,都要给别人看光啦。”正说间,他忽然直起腰,“这府里被包围了……好多人,光高手就二十来个,是尼奥门的人来了。” 侯雪城冷冷的道:“你现在才发觉?主屋上头有十四个,花园外头有八个,我们这里算是偏院,敌人主力尚未注意到。” 他停了一下,继续说:“那头已经打起来了,很快就要打到这里,高手似乎很多,看来太极老人的老脸没人肯卖帐。……你收拾一下吧,咱们离开这恼人的庄子,我可不想给卷入什么麻烦,咱们麻烦够多了。” 朱靖吃了一惊,“那华家兄妹可有危险?华姑娘好歹帮了咱们一把,可别伤了。”他将头凑过去看着窗外,“起火了。他们连火都放。是打算鸡犬不留吗?” 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?看来那两人是没得救了,白笑初何等样的人物,若连太极的帐都不卖,肯定今次倾巢而出,实力雄厚。他儿子给华二杀死了,以那人阴毒个性,是不会放过华府的任何人的。” 朱靖想了想,“不行,恩义要顾,不然岂非禽兽不如?趁现在尚能脱身,起码要周全了华姑娘,我去探探有没有可伸手之处。” “然后把咱们两人也赔了进去吗?”侯雪城冷冷的凝视窗外,双手抱胸,声音中没半分情感,“主屋早已经被包围,华昀霞插翅难飞。” 朱靖不以为然,“雪城,咱两人何时成了怕事之人?” 侯雪城也不生气,“你若真要救她,自然无妨,那便那走吧。”他一拢外袍,一脚已经跨上窗台,作势欲出,却给朱靖按住。“外头危险,你在这里候着,我去探探就回。” 他已经将侯雪城拉回床沿坐着,手脚利落的替他褪了外袍,穿上中衣,披起长衣,慢慢给他穿戴好,最后套上白色的武靴,一切弄停妥当,抬起脸来一笑。 “我出去查探,这里也不安全,你没了武功,可要当心些。等我带华姑娘回来,咱们马上离开。”他停了一下。“我先送你出庄吧。” 侯雪城摇头。“你若要去救人,便当抓紧时间,不必顾我。送我出去再回来,那些人早就死透了。………我毕竟在江湖闯荡多年,即使没了武功,难道还不能自保吗?”他停了一下,“你若是碰到白笑初,千万别硬拼,你绝不是他的对手。” 朱靖对他的本事一向是佩服的,于是也不多话,轻轻拥住他一下,随即便消失在门外。 侯雪城看着他的背影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握住了桌上的枪。为何哪里不去,却跑到这个纷争那么多的庄子?想要和朱靖静静过几天安稳日子有那么难吗?难道我俩人真的是劳碌命?他不禁感到郁闷。 * * * 朱靖离开屋子,施展轻功,才到了主屋花园,已经听到喊杀之声不绝于耳,他隐身在树后观望情势。 两方人马已经斗在一起,其中尚有几名道士,想来就是武当门人。朱靖游目四顾,视线停在一个瘌遢道人身上,那道人正与一个气度恢弘的白衣老人对掌,劲气翻飞,显然便是太极老人和白笑初了。 主屋广场已躺满了尸体,两方仍不休止的打斗。兵刃交错,血肉横飞,负伤者的呻吟,战胜者的狂笑,歹毒暗器密如飞蝗,华府之人均是带伤抗敌。 华紫轩也在下头指挥着阵式,挥舞旗帜。朱靖不动声色的注视这杀声震天的战局,敌人攻势虽强,但华府也早有准备,那阵式的确变化精妙,攻拒之间续密严谨,且守阵之人俱都悍不畏死,进退之间分毫不乱,如同海岸边饱经风浪的礁石,一次次地抗击敌人进袭,始终不退一步。 但他料知天色全明,白笑初便要全力攻击,到时全庄人便是死路一条了。正思忖间,忽看到一蓬刀光袭向华紫轩背后,华紫轩却尚未警觉,朱靖顾不得隐匿身形,长啸一声,已扑向前,长剑一带一引,登时将偷袭者了帐。 华紫轩看到他到来,不禁大喜。“侯靖兄,”他叫着朱靖的假名,“这里你先别管,快护着我妹子逃出去,我全家上下也感戴恩德。”他大声嘶吼着,眼眶赤红,状如疯虎,完全已经没有平日矜贵的形象。 朱靖与他背对背抗敌,连续劈翻了几个敌人。当机立断,问道:“贵府女眷藏匿何处?” 华紫轩惨笑着:“女眷?早已没有女眷了,只剩下我妹子一个。我让护院和清客们分头护着我娘和几名姨娘逃走,都给截在庄外了,刚才才送了头颅进来,我爹几乎疯了,也失手伤在白笑初手中!”他咬牙切齿,“白笑初竟连女眷都下了毒手!” 朱靖一惊,但也不再多说。“你妹子人呢?” 华紫轩伸手往主屋某处一指,“我妹子安危就交给你了,带她走后别再回来,交代她别给我们报仇!”他的神色充满悲伤和绝望,却又有一种不屈的昂扬,身上已经带着累累刀伤,鲜血早已浸透衣襟,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,“咱们被包围了,我让人给你开路。” 朱靖挥舞着剑,从齿缝迸出一句,“不必!”蓦地,一声震慑全镇的长啸在天地间迸发,他的剑法有如匹练般划出一条圆滑劲疾的弧度,狂野无比的卷向敌人。只见剑影漫天,弥散绵密,有如天罗地网,纵横翻涌。华紫轩大声赞喝:“好剑法!” 在不远之处,飞升的血光让白笑初往此处瞥了一眼。他实在没想到华府的弟子个个悍不畏死,本以为轻松胜利的战斗变成惨烈的搏杀。他紧紧握住拳头,示意手下加紧搏杀。 地惨天愁,这是一场困兽之斗,也是一场惨烈的杀戮,在敌人哀鸣着倒下时,朱靖仰起头,身形倏然拔高七八丈,凌空一个轻巧的转折,无声无息的扑入主屋。 主屋中已空寂无人,朱靖顺着廊道潜行,华紫轩指引的地方并没有华昀霞的踪迹,他急促的穿梭着寻找踪迹,忽然心中生出警兆,朱靖没有预警的向后一拗,险险避过了迎面袭来的一剑,他顺势单足上踢,将来人手中之剑踢飞丈远。 那人揉身上前,还要进袭,势若疯虎,朱靖已经看清来人,使出擒拿手握住来人手腕,沈声道:“住手,是我。” 瞬间交手,不过电光石火,那人仰起头来看到朱靖,似乎怔愕住了,停了半晌,像是立即要哭出来,但又即使忍住。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危险啊………。侯二公子在哪儿?可安全吗?”。在这时候,仍然关心着侯雪城的安危,这人正是华昀霞。 朱靖拥着她,柔声道:“你放心,他安全着紧。要我来带妳出去,到安全之处,妳且跟我来。” “他让你来救我?”华昀霞像是想笑又想哭,有着一种极凄惨的悲哀,她忍着眼泪,“但我不走了,爹爹哥哥都在外头拼命,我怎能贪生怕死,我也和他们同生共死去!” 朱靖摇头,“妳武功不够,出去只会让他们分心,没半点好处。妳兄长也只想妳能活着。妳要他们对你失望吗?”他停了一下,脸色转为严肃深沈,“跟我来。侯方在等着你,我们一起离开。” 他毕竟是王爷身分,自有一股威严高华的王者之气,华昀霞也是个识大体的,又想起侯雪城,心中不禁一软,泪水登时流下,想着死前也该看他一眼。当下拾回自己的剑,跟着他走。 两人且行且走,专找隐密之处。但敌人已散布全庄,就待捉拿华府余党,只听一声叱喝:“什么人?”话未说完,朱靖已一剑割断了那人喉口。 但这声音惊动了敌人,立时有六七名尼奥门人包围住他俩人,为首之人细看了华昀霞一眼。“这是华大小姐吧,给我找到了,可也算首功一件。”他笑起来,状甚得意,对朱靖说道:“你束手就擒,我可以给你个全尸。” 朱靖淡淡一笑,看那人衣领上绣着一只白色滚豆图案,知道他是堂主身分,便缓缓抽出腰间长剑。也懒得说什么,剑尖微抖间,已如惊鸿般直刺到对手面门。 那人一惊,未料到敌手剑法如此快绝,竟手忙脚乱,左支右绌,窘态毕现。但寻声而来的敌手络绎不绝,朱靖虽夷然无惧,一连被十几人围攻,一时也脱不了身。他护着华昀霞且战且走,渐渐杀出重围。 他不想将争斗引到侯雪城处,便折向西北偏门处,打算先行送她离开,但偏门处又是一场激烈的打斗,半个时辰下来,两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势。 越来越多的高手云集过来,华昀霞早已疲态毕现,全仗朱靖不时相护,但此时也支持不住,“匡琅”一声,手中长剑被打落于地。朱靖连忙挺剑挡住刺向华昀霞的几把长剑,一时顾不了自身,背上又多了条血槽。 他向前蹡踉几步,不顾一切地将华昀霞举起,让她脚蹬在自己肩上,然后施力将她抛出墙外,“不必管我,妳先逃。”敌人斥喝欲追,朱靖向前迈一步,横剑在地上画了条沙线,凛然道:“谁越过这线,别怪我剑下无情,除死无他。”说罢抱元守一,凝气以待。 众人对望一眼,对敌一场,他们对眼前之人地武功着实钦服,此次尼奥门菁英倾巢而出,门主带来地都可说是一等一的高手,这人力敌数十位尼奥门高手围攻,而竟能毫无败像,足见其武功之强。若不是为了维护那女子,根本不可能受伤。此时见他一夫当关,凛然无惧,那尖锐雄浑的气势不禁让人颇感戒惧。 正迟疑间,只听一声冷哼,竟是门主白笑初到了。朱靖抬起头一看到他,便知道此场征战已经完结。华府败了。 “尊驾何人?敢问台甫,山门何处?”白笑初来此不久,但已经看出这人武功之高实属少有,应变机巧,出招亦是准稳兼备,招式繁而不杂,博而不乱。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无名之辈。 朱靖看他一眼,古井不波的道:“在下藉藉江湖末流,不值一提,门主亲临,可是要亲自下场?” 白笑初微一沈吟,一使眼色,下了全力搏杀的手势,所有人便不顾一切的猛攻。 朱靖长剑绵绵不绝地回旋卷扫,紧紧守在墙前,竟是分毫不动。他剑剑不求守而自守,不务攻而猛攻,招招攻守兼备,每一招之后均伏着精妙的后招,众人围攻良久,竟是近不得那沙线一步。 白笑初皱起眉头,终于等待不得,一挥手道:“都退下。”他执下肩上披风,跨上前一步。只那一步,便让朱靖感到极为深沈的压力与杀气,彷佛切体的尖锐杀意。这种气势,他只曾在侯雪城身上感受过。 相对的两人一触即发,朱靖的伤口隐隐做痛,他强忍着痛楚,看着白笑初拔出刀,刀锋宝光流转,隐放青芒,忍不住赞道:“好刀。” 白笑初微微露出笑容,“此刀名曰“科赞”。” 话还未说完,手中一刀已闪电劈出。那刀快如闪电,还未着意已迫近眉睫,那是高手中的绝顶高手。朱靖内伤未愈新伤又生,此时已如强弩之末,正待挡架,刀势已转向横劈而出,眼看就要卸下他一只手臂。 正在此时,一只枪横架而出,柔如柳絮,翩若惊鸿,像是全不着力,却将刀势引的一偏,那枪有如灵蛇出洞,一招一式有板有格,清清楚楚,却是奇幻无方,瑰丽万状,随手撵来俱是精妙招数。 那人和白笑初眨眼间已攻守十多招,相互跃开,各自凝立,一时黯云涌动,朔风肃杀。 白笑初看着眼前神态傲岸的白衣人,眼瞳微微收缩。“侯雪城?” “白笑初,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呢?”侯雪城收起枪,冷冷的看着他,声音却是出奇柔和。“或者我该叫你………太极老人吧?” 第四章 “所谓的爱”(完结篇) 正在此时,一只枪横架而出,柔如柳絮,翩若惊鸿,像是全不着力,却将刀势引的一偏,那枪有如灵蛇出洞,一招一式有板有格,清清楚楚,却是奇幻无方,瑰丽万状,随手撵来俱是精妙招数。 那人和白笑初眨眼间已攻守十多招,相互跃开,各自凝立,一时黯云涌动,朔风肃杀。 白笑初看着眼前神态傲岸的白衣人,眼瞳微微收缩。“侯雪城?” “白笑初,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呢?”侯雪城收起枪,冷冷的看着他,声音却是出奇柔和。“或者我该叫你………太极老人吧?” 白笑初默然半晌,忽地一笑。“不愧是侯雪城。”他的神色很自在,态度很从容,即使被揭穿,仍然有种漫不经心的潇洒,甚至有种 洞悉世情的倦意。“你何时查觉的?” 他挥手撤下身边的从人,只留下侯雪城和朱靖。 侯雪城快速看了朱靖周遭一遍,见到他的伤势,神色阴沈下来,伸手便按在朱靖背心,助他调息。他本来已无甚内力,但他身为一代宗主,对人体经脉了如指掌,稍一疏导,朱靖脸色便回复很多。 朱靖一周天过去,睁开眼来,看到他脸色,便知他心下极恼怒,忙说道:“皮肉伤而已,没伤到筋骨。”侯雪城便不多问,伸手在他身上连点数指,力道虽然不够,认穴却是奇准,血流登时缓了。 他旁若无人的替朱靖疗伤,竟将尼奥门主视如无物,白笑初也不发怒,只是耐性地等候侯雪城响应。待确定朱靖无事,侯雪城这才微侧身躯,背部微触着朱靖,让彼此的体温互相氤氲着。 他的身形笔直的如同一把枪,神情古井不波。“之前,我回傲神宫请家师给朱靖运气疗伤,师父当时便已沈,长年卧床,故此力竭而死。之后我有验过他尸身,人中泛出青斑,眼角发红,舌苔肿胀。沈不治的理由,该是因为中毒。” 白笑初神情微动。“原来是为了替人治伤,我本料着他合该还有 半年寿命。” 侯雪城扫了他一眼,继续说道:“那是长年被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侵蚀的关系。师父一向谨慎,就如我一般,从不碰外人送来的吃食。那如何会中毒呢?除了傲神宫人以外,师父唯一接触的外人,只有你一个,每日所饮,也是你武当“八仙观”送来的“毛尖”,“云雾”和“剑茶”,我当下去验了一下茶种,自然掌握其中可疑之处。” 白笑初点头,“既然如此,你又为何在这时使用“太极谕”召我前来?是打算报仇?但你身无内力,又怎的替你师父报仇?” “尼奥门的白笑初,本就是武当弟子,和太极老人同门同师,你是他师弟,自然熟知他的一切,在太极老人失踪以后,你易容顶替他,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谋,可惜你不知晓一事,太极老人在五年前已仙去,就死在家师怀里。” 侯雪城语气十分平静,彷佛不知道自己口中说出的秘辛足以震惊武林。“家师既知道你不是他,又何以心甘情愿饮下你送来的毒茶?这其中的道理,想必你比我明白。家师既然是心甘情愿,我又何必替他报仇?你们当年的恩怨,和我可没半点干系,我也不想理会。” 白笑初的笑意瞬间僵止在面上。“他知道我不是太极?”他的声音似笑似哭。“原来他一直知道,当年我三人共游江湖,他苦练冰心诀,视我与师兄心意为无物,我早立意要杀他。……后来师兄失踪,我顶替身分与他继续来往,原来他都知道……。” 侯雪城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的道:“我传太极谕给你的理由,只有一个,就是让你白笑初知晓我很清楚你是谁,要你收手。可惜你执迷不悟,还要执意毁了华府。” 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冷漠。「白门主,我记得昨日亲口和你讲的话,我说:“你说我改变太多,你错了,我自始自终都没变过。变的人,是你。”这你可还记得?」 “是的,你始终没变,变的人是我,什么让我改变了?”白笑初大笑起来,像是忽然疯狂一般,他红着眼,凑到侯雪城身前,“侯雪城,你告诉我,一个人要的情感,要到多么满,才足以淹进另一个人的心里?” 朱靖一惊,向前跨了一步,想将侯雪城遮掩在身后,侯雪城却格开了他,冷冷的凝视着白笑初。“我不晓得,但是爱一个人,岂不是自己的事情吗?”他缓缓转过头去,与朱靖视线接触。 那样遥远而不可及的眼神,让朱靖感到距离,他忍不住伸过手去,在侯雪城的腕上使劲握了一下。那力道与热度让侯雪城身躯震动,他转动腕骨挣脱对方的掌握,却又反手抓住朱靖衣袖。 白笑初的表情,像是在旷野里饥饿的狼。“你们练冰心诀的人,懂得什么叫做爱人?” “我是不懂。”侯雪城淡淡的道:“我只知道,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。你喜欢月亮,不可能把月亮拿下来拢在袖口里。” “我爱的是人,不是月亮,你的比喻太可笑。” 朱靖忽然开口,他的声音很沈很稳,像是坚定的盘石。“但我认为,一旦爱上那人,那人对我而言的存在,就和月亮没什么两样了。如果他的光芒愿意照耀我,也不是我强迫来的。在天上的月亮,岂不是最美丽的吗?”说罢微微一笑。 那双清澈而透明的眼神直视着白笑初,如同秋水一样熠熠生辉,非常的干净。而侯雪城脸上忽起的红晕反映着雪衣上的余晖,刺痛了白笑初的眼睛,他不禁转过身去,像是怕干枯的眼泪再次流出。 过了很久,他负着手,没有回头,声音沙哑,“你们走吧,带着你们的朋友离开,我不为难她。” 侯雪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“为何不是你走?” “因为 ………。”白笑初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沉着。“失去他以后,犬子是我生存仅存的意义,华府杀了他,就须付出血的代价。…… 侯雪城,我就是这样的人,不可能成为你。即使重来一次,我也只能这么做,我的感情不容人无视,即使我会因此痛苦一辈子……… 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…… 我只能这般活着。”白笑初忍下了喉头的硬块,冷冷的道:“这就是我生存的方式。” * * * 华府偌大的一座古老的府邸,在一天之内破败,猖狂的巨大火柱窜上天空,将天空云彩全部吹散,整个天际都映上鲜血般的红色。 熊熊的烈火直烧了一天一夜,爆裂声不绝于耳,烟尘滚滚连绵起伏。月黯无芒,火舌照亮夜空,直冲云霄,即使在深沈的夜色中遥远望去,仍可以看到那一抹惊心的红。像是美人脸上画出的一道胭脂。惊悚而凄厉。 大火熄灭后,朱靖与侯雪城携着华昀霞回到了山庄。四周尽是墨黑的碎木,变形的屋瓦,残缺不全的尸块,阵阵焦臭的肉味传来,整个庄院一片狼藉。 在丝丝袅袅冒着青烟的废墟中,一只焦黑的手从瓦砾中伸起,向着天空,华昀霞认出了那手上戴着的玉扳指。她惊叫着奔了过去,奋力挖掘。朱靖拉开她,使力搬去残石断梁,在最里处一根焦黑的断梁显现出来,梁下压着几个焦黑的人形。那些焦尸身体蜷缩成一团,像是缩水的橘子,死状惨不忍睹。 华昀霞看着那些无法辨认的脸,只觉得像是置身无底冰窖,又像是全身被火烧灼的炽热,想喊出来,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,如同梦魇一般。咽管有着胆汁的味道。 她跌跪在地面,涂着淡红色蔻丹的指甲抠住青砖的缝隙,大睁的双眸彷佛随时要裂开出血,胸口隐约里发出赫赫的声音,丝丝作响,竟是哭也哭不出声。 朱靖想安慰,侯雪城却摇头将他拉到一边。“给她哭个够,难道让她别哭吗?”朱靖也就罢了。他想起华紫轩的豪爽温和,心下也不觉黯然,便寻了个处所挖坑,将寻到的尸体一一埋下,总要让人死有个安息所在。 侯雪城也不去理会两人,在附近折了几根树枝下来,自寻了一块青石抹净盘膝坐上,拿出怀中的玉剑慢慢雕刻着。 华昀霞始终没有哭出声,她哀哀地扶在父兄的尸体上静止不动。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,朱靖怕两人风寒,在院落中捡了枯枝生火取暖,篝火的火芒消长,在漆黑的深夜中闪烁不定。 万籁俱寂,偶尔远处传来昏鸦被惊起的鸣叫划开空寂,伴随着狂风穿过城楼的哨音,像是死神打开墓门,从深黑的地狱破土而出,召唤着徘徊在世间的亡灵之歌。草丛中传来几声狗哭,亡灵的叹息也近在耳侧。 侯雪城终于从青石上站起身躯,直接走向华昀霞。“妳若要报仇,我可以收妳为徒。以鲜血来安慰屈死的亡灵,用惨嚎去超度游荡的冤魂。妳若想远离伤心地,我可以让人送妳去任何地方。” 听到他的声音,华昀霞动了一下,抬起头来,她的目光呆滞,眼角是干枯的血红。“如果复仇是正义的,屠杀者与被屠杀者可有其它路走?” “妳也可以选择以恩止冤,以恕化仇。”侯雪城淡淡的说道。他一向好洁,但在这充满恶臭的废墟中却始终不显异色。他从怀中取出几根木像,“这是我雕的,可能不是完全神似。”他眼睛看着别处。“不要的话就丢了吧。” 华昀霞呆呆的伸手接过,过了很久才低头看,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,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哭泣。那木像线条刚毅,但眉眼温柔,嘴角含笑,正是他父兄的遗像。她怔怔的看着那两只木像,一时间泪流满面。 侯雪城看着她,又问了相同的问题。“要报仇吗?” “哥哥很喜欢你,我也…… 。”华昀霞忽然说,这天外飞来一笔,让侯雪城不禁一怔,皱起了眉头。她也没理会,继续说道:“但我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。 ………我很庆幸认识了你们,我想哥哥也同样的想法。他常对我说起你,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的神情。”华昀霞说着,脸上没有红晕,只有更加深的惨白。 朱靖的声音插入,温和的说道:“华姑娘以后会找到更喜欢的男人。” “是的。”华昀霞露出淡淡的苦笑。“以后我有可能会爱上别人,但侯公子是不同的,将会永远存在我心里的一角,属于我最柔软的地方,所以我有责任要更幸福。” “我的生存意义,岂能在复仇之上?”华昀霞的眼睛灼亮的燃烧着,像是愤怒,又像是决心。“仇可以不报,但我永不会忘记,我不斗气,但绝不丧失斗志。被杀的人,也有他们的生活和亲人,也会有我一样的悲伤。 ………不,我不报仇,但我要过得更好。”她紧紧抱住胸前的木雕,深深的弯下腰表达谢意。 “过得更好啊 …………。”侯雪城喃喃自语,他转过脸来,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女子,像是第一次认清女子的真面目。 在安顿好华昀霞以后,侯雪城和朱靖踏上了路途,两人都很沈默,想着白笑初与华昀霞所讲的话语。 “生存,需要有任何意义存在吗?”侯雪城不能理解。 朱靖想了想,“每个人的感知不同吧?但对我而言,上天赋予我们生命,便该使之有价值。” 这种说法,侯雪城无法理解。生存不需要有意义,因为“意义”两字太广博,而且也太重担。怎样的价值才有意义?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定论? “上天有赋予人类,任何存在意义可言吗?”侯雪城不以为然,“根本没有,而是自我的评断而已,自己高抬自己的价值,所以认为自己有所谓的存在意义。” 朱靖笑出来,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。天色很冷,他紧握住爱人的手。“真正的存在价值,不在于上天,不必问别人。因为这意义在于,自己给自己的价值。要追求什么,给自己什么期许,给自己什么样的期待与自我满足。” “存在的价值?” 朱靖耐心的解释着。“存在若真的有所谓的价值的话,绝对不是上天或别人给予的价值。因为,每个人,都只能满足于自己给自己的意义。因为活着该走向什么样的目标,从来不是别人能决定。” 侯雪城默然点头。生命只需要有目标,一个接一个目标阶段完成,而成就自己的意义价值。人和动物,从来没有任何不同存在,而之所以自认有所不同,就在于给予自己的意义价值。 即使未来崎岖无常,无所依循,但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。侯雪城不打算后悔。 “我的存在价值只有一个,就是守护我喜欢的人。即使付出任何代价都无妨, ………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。”侯雪城想着,抬起头来,盯着朱靖的脸庞,像是要将他的脸庞刻划在心坎上,久久留恋不去。 那是一种决绝。 --完--